機會來了,是駐台美軍撤離前的盛大通宵化裝舞會,台北社交名媛花招盡出,莫不鑽破頭冀望出奇致勝。老太太這廂神閒氣定取出壓箱底前朝衣飾給拿主意打扮。當晚朱愛倫祭出文化陣仗舉座驚艷。馮朝去接前老太太仔細交代:「愛倫矛盾性子發了你可穩住,少唱和也別反對,由她自己折騰!」(納爾遜,我的愛:你說最初你不知道是同什麼人打交道,我也一樣。這是我們整個關係中最奇怪的地方。你要知道,對我來說,活著從來不容易,儘管我總是快活的,也許因為那是我非常想幸福、快活。我多麼想活著,我恨有一天會死去的念頭。《越洋情書》)
夜色沉到底,一對璧人經美軍俱樂部所在中山北路,繞四分之三圈圓山飯店,宮殿圖騰倒影基隆河麵伴著天地正氣太原五百完人衣冠塚。不久轉進西式建築美軍俱樂部,一個童話小天堂。(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裡,春天時隻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沽酒。《邊城》)
舞會中盛裝男女裝模作樣,彷彿永不融化的糖衣蛋糕。愛倫勁道衝了上來:「什麼灰姑娘故事最討厭聽!」既興奮又低落,被自己擾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豁出去:「管他呢!」馮朝這裡靜若處子,摒息以對,算是寵辱不驚通過了考驗。舞會最高潮他們抽身離開朝原路逆道回去,隻是夜愈來愈晚,不!是天快亮了,「管他呢!」朱愛倫嘀嘀咕咕唸唸有詞。這次馮朝再忍不住欠身吻上去堵住她的嘴。朱愛倫頓時無言,不噤聲也不成,光睜大了雙眼盯緊著馮朝彷彿說道:「難道是你媽告訴你的?女人頂頂躲不過傳奇!」在一個時代終結前她算狠狠出盡了鋒頭,朱愛倫再無所求了。這故事台北起碼流傳十年。朱愛倫一再強調:「媽會的那套我都不會!我好生學著點吧!」她甘拜下風歡天喜氣跟著老太太,從此矛盾小姐不玩花頭鳴金收兵歸隊馮家,都叫她馮家最後一媳婦。馮家頂特別是幾個媳婦嘴巴裡從來沒講出半句老太太的是非。
歸隊指的是老太太帶頭領軍五位媳婦後來加上阿童。
馮家男孫進進出出,老太太眼前沒人似的,絲毫沒意識到當上了奶奶。都說阿童從天上掉下來以後,老太太天眼頓開,從此心甘情願正式升格,根本活脫脫古代寡母孤兒熬出頭現代孤女版:「可憋了大半輩子!」朱愛倫母親說。重點是「憋」!那也曾經是個日記迷兼刀子嘴豆腐心,最愛亂嚷嚷隻怪老太太光會生兒子,生不出半個女兒,所以咒了兒子不幸也隻會下男丁:「能怪誰!」朱愛倫可不就意興闌珊連生三個兒子,牌桌上的術語——三卜落。牌打背了。朱愛倫說:「生了老三我老作噩夢,每次都夢到又生兒子,嚇得我都不敢睡。」
納爾遜,我的愛:這場暴風雨過去後,我又恢復了平靜,我真正喜歡和尊敬的女性隻有一個,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位老夫人。對其他人來說,我有點像母親、大姊姊,可我沒她們當女兒看待,我不想要女兒。
天上掉下來阿童,馮家開始進入阿童元年。老奶奶正式宣布她和老爺跟老四馮北住。(親愛的西蒙:我不會再和這個女人來往,但是有一點不會變,那就是我有朝一日要擁有她在三、四個星期中給予的——我自己的地方,和自己的女人,甚至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的地方。《越洋情書》)
大家聽了就聽了,老奶奶從來就住這房子,沒搬過,是老四馮北結婚後住家裡,田林林一懷再懷,生了四個大胖小子,人都生鈍了,不死心也不成了。現在阿童算她生的,合著她住家裡是這家的人孩子從這屋裡出生誰也沒得懷疑;二來老太太最大,全家都得護著她的權威,該她得的。至於老爺,早沒了。八百年前就把這個家給甩了,主要甩老太太,因為外頭有了女人,是個妖嬈艷貨,那年頭興這排場,有點頭銜的男人誰沒點韻事?太太們睜隻眼閉隻眼早學會拿捏尺寸,假裝蒙在鼓裡。(納爾遜,我的愛:我怎麼從來不在你床上?你卻常在我的床上?《越洋情書》)
表麵馮老爺子是知識分子,骨子裡可不。誰沒聽過馮主委說起話來雲山霧罩的:「男人一輩子,不就圖個風流,誰曉得下輩子投胎成個什麼?」朱愛倫這頭轉述外邊聽來的流言流語不禁義憤填膺:「呸!看他吹的!都忘了這輩子活得還沒結論呢!他投得了胎,豬還不想跟他同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