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撕下日曆又回房間寫日記了。細字黑墨水紙土上嘩嘩嘩!生活的回響。老遠聽到。不多久工夫,新的生活訊息在日曆頁麵上複寫完成,接著循由早已鋪架完成的通路傳遍屋內遠近角落,最後回到老太太桌麵。說來說去,九十歲老人了呢!(女性主義先驅西蒙·波娃和一生的情人納爾遜通信:親愛的好人,我的納爾遜:在這小房間裡給你寫信真好。現在是下午五點,太陽在小村莊和綠油油的丘陵上空閃耀柔光。窗戶開著,桌子靠在窗邊。——西蒙·波娃,《越洋情書》)
馮家女眷個個跟老太太學了愛寫日記(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老太太民初風格好使鋼筆,(還隻灌派克墨水,後來缺貨,找死人!)媳婦們新時代人物慣用原子筆,孫女阿童卡通脾氣喜歡鉛筆可以不斷削它。
筆不是重點,問題出在別人日記無非記個生活瑣事,哪像老太太,日記不叫日記,似密碼新編,(摩斯第一通電報:上帝到底寫了什麼?)一寫半世紀,光聽都像隱藏什麼內情。
還就是用紙,不知道啥理由,她一開始便選定了極家常八開日曆紙,磅數雖輕但挺吸水,老太太私人專屬。九〇年代後期,環保意識抬頭,嫌大型日曆浪費紙漿減產後,年底四處張羅老太太新日曆成了件大事兒。作為陪寫員,久而久之內心底莫不有底,寫日記這事兒上要超越老太太,遙遙無期,紛紛棄械認輸。倒是意識到越早培養接班人才是辦法。阿童就是活體實驗。阿童有個外號叫巴夫洛夫·阿童,那個訓練狗聽到鈴聲就流口水製約反應的俄國生理學家,馮宅便是巴夫洛夫古典實驗室。
(《邊城》開始就告訴了你一名爺爺領著小孫女生活的故事: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隻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唱歌相熟後,很祕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係。——沈從文,《邊城》)
阿童初識字便擺出對家庭瑣事極度興趣姿態,成天窮忙和比賽誰知道的事兒多。大人告訴她日記不是事多就算,講究的是內容,譬如人事時地物之類的。「那我學奶奶寫在日曆紙上是不是就有內容?可我們家隻有一本日曆啊!」她回嘴。小人成天盼望親戚上門,譬如愛倫小嬸。(她問:「愛倫小嬸妳以前念過小學沒有?」「白癡!誰沒念過小學!」「那我可以跟妳聊聊。日曆日曆掛在牆壁一天撕去一頁教我心裡著急。妳唸過嗎?」「妳小孩子發神經病!哪兒來這麼多廢話!」「我就知道妳根本沒唸過!那我沒辦法跟妳談了。」她拿蹻呢!)
但是你不上門,她電話十萬火急催,你剛現身尚未站穩,小人大門口早候著了,急猴猴一把拖了往樓上直奔:「快!快!咱們看日記去!」合著愛倫個性也沒大沒小,嘴不會閒著立刻快人快語來一番鬥嘴:「還看呢!盡吹牛!明明跟我一樣大字不識幾個!」朱大小姐脾性難測,有個外號叫「矛盾小姐」,老太太給取的,以前老爺絕倒於二〇年代「紹興師爺魯迅」文章:「有想法!夠勁道!」老太太跟著看,朱大小姐沒那般狂進,所以比對同代作品充滿舊式家庭人物的茅盾,給取了「矛盾」,好玩嘛!取那意思。
馮家是早期一樓一底洋房,樓上主臥屋,老爺進來先選定了。八百年前事兒。當初怕孩子鬧,居高臨下既方便管教又隔音。老爺政府裡當顧問,負責經濟政策諮詢,另外大學兼幾堂課,有清譽,怕吵。「光男人怕吵?山高皇帝遠,孩子出事誰倒楣?」馮家老爺事蹟隻消開個場,包管朱愛倫小姐接下去罵臭頭。這位「矛盾小姐」性情既洋派又傳統,娘家開進出口貿易行出身,所以有圖案的東西隻認得鈔票。大小姐首度受邀作客,眼界頓開,雖說壓根兒不懂書法,偏偏對牆上字畫極感興趣,那是莊嚴的〈臨好大王碑〉——出主子有聖命駕;和瘦金體書〈辛稼軒詞〉——不向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逢味無味處求吾樂才不才間過此生。虧得她有本事率性而為唸來吭吭巴巴還樂和得很。
這笑話留傳下來得歸功老太太日記。(看!沒一本帳成嗎?老爺以前常掛嘴邊。)還記得那回登門拜訪,她被強烈暗示可以翻閱老太太日記瞬間七魂迷了六竅,馮朝旁邊涼快沒輒。傳說馮家按「魏晉南北朝」排長幼,可是當年痛下心誌打著改朝換代一脈相承旗幟的打算,到了台灣一攪和,其實都沒了「主義」。
拿馮朝打比方吧!分明渾身流露著馮家正字標記書生氣質,一派溫文害羞模樣,偏偏逆向喜歡活潑俊俏女孩,可以想見追起朱愛倫那種如臨深淵並且荒腔走調。(納爾遜,我的愛:在今天灰暗寒冷的星期天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深深地愛你,但我確實愛你。)妙的是,別看朱愛倫洋味兒十足,性子純烈,倒講究江湖氣派願賭服輸。兩人雙目四眼一對,老太太人見多了,看在眼底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