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入土當天五個兒子披麻戴孝齊去送葬,劇情重演的依舊掩飾外頭老爺有女人那樣光瞞著老太太。等到葬禮結束,兒子們回家時懷裡已藏了個剛出生沒幾天老鼠大小脫水女嬰運進屋子。(最親愛的納爾遜:在你死前聽到你的情況令人高興。你不想寫信,我也就不想寫信。要能見到你該有多好。我已五十五歲。《越洋情書》)等阿童長了點肉麵目清楚了才正式被抱出來亮相,老太太、女嬰這一老一小眉開目笑照了麵,彷彿一直都在等候的信件包裹終於抵達:「這是誰的孩子?四北的?小童子臉長得真像你爹!」從小就這麼叫,大魏、晉二、南三、四北、朝五。立馬阿童身世齊備了,算四北的就四北的吧!認了親,沒想到這麼順利,滿屋子男人一律手足失措,全缺乏長輩氣派,倒像阿童是晚到四十年的小麼妹。如此遙遠如此靠近。
阿童立刻被帶到老太太房裡養,老太太說法是老爺會喜歡。阿童第一個發的單字是「爺爺」。阿童常對著虛空處叫道:「爺爺!爺爺!」好像那兒真有個人。(黃昏把河麵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了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邊城》)
阿童就這樣一天一天長到了十歲。
最早,《邊城》的故事是這麼開始的:
在一種奇蹟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給這個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咱們阿童則長成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成天走來晃去瘦腰翹屁股小女生,有六年寫日記齡。
老太太這廂日記堂堂邁進入第某個十年,早失去展覽的姿態,沒那麼長展期的。不必等到第五個十年,日記已經儼然活化石,如高加索露天史前岩畫,中世紀蜥蜴、牛群、山羊、尖嘴鳥、跳舞、遊泳、狩獵……誰要考古先民生活,這裡就是了。
日子過著,沒什麼正常不正常,倒稱得上平靜。這天,沒任何道理大家恐懼的事兒炸開了:「越怕的事越容易炸爐!」阿童名分上的母親田林林說。(非常親愛的不那麼噁心的你:金花鼠和蘭花鴉對冬天的來臨有什麼反應?《越洋情書》)阿童生母不知道打哪兒尋到他家冒出來找上門,二話不話指名道姓找馮太太。之前這個家庭裡的人都當這騷貨女人死了。(最親愛的納爾遜:十一月漫畫悲哀,我母親正在死去,她最終離開了人世鄉。正如你說,這些老婦人緊緊抓住生命不放!最後三天,幾乎一直睡著:「今天,我沒有活著。」以後再也不會有母親要去世,我也不會耽擱那麼久才給你回信。《越洋情書》)
那天阿童上學去了,老太太應的門,她這幾年很喜歡搶著做這些雜事。田林林隨後聽到動靜跑出來,老太太與阿童生母麵對麵三刀六眼血淋淋對個準,最殘忍的是老太太完全不識眼前那張臉,田林林可記得清清楚楚,背脊一陣寒上來,冷著臉捏住訪客手腕暗中使勁兒攔下了話頭,一屋子都叫馮太太,老太太沒想是找她自顧上了樓,阿童生母先撂下話以要回阿童做威脅,限期解決。
這下可好,人生被同樣一個女人鬧得雞飛狗跳的機率有多大?總之隻好再度使出瞞字訣,不過可瞞不過阿童,反正她不知怎麼就問起是不是有這麼個人。不同的是,阿童雖沒弱點把柄握在「這麼個人」手裡,她長久以來擺明不需要這個生母,可阿童的身世是最大的祕密,這比什麼都更具殺傷力。(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隻作為並不聽到這事兒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地過下去。女兒一麵懷了羞慚,一麵卻懷了憐憫,依舊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後,卻到溪邊喫了許多冷水死去了。《邊城》)
「這麼個人」迫不及待約了見麵時間,當晚大家先圍成圓桌會議,有如脫胎中亞遊牧部落亞瑟王及圓桌武士,馮家的「異教徒」文化。大家惜語如金,自愛到一如老爺當家時期,都怕傷害阿童。很有風度地沒人發言:「就知道不該抱阿童回來,看吧!說了遲早出事!」雲雲。消夜讓老太太多吃半個這兩年極迷的手工揉麵大饅頭,老太太心滿意足提早上床。這場子豈不正像深夜召開的巫師大會,孩子們重返往日樓下活動盛況,全員到齊。(我去而復返之後,看見他們,他們臉上沒有流離失所或被迫流動的陰影,他們就在那兒,幸幸福福和他們的家人相守,穿著舒適的服裝和雨衣——薩依德《鄉關何處》)阿童生母堅持要在馮家協議,一露臉先祭出狠招要看女兒:「小咪,這可是她爸爸給取的!」「妳難道沒考慮現在是深夜,小孩子早應該上床睡覺了?話說回來,看了人然後呢!」朱愛倫冷言冷語,將爭執升高成女人對女人的戰爭。阿童生母這兩年明顯有了年紀,卻更渾了:「就看你們這些作哥哥嫂嫂的囉!」「看他們幹嘛?看我就行了!」大家掉頭循聲望去,阿童小巧人影立在門檻框架底線,臉旦朝上翹,直直逼視生母,非常非常堅決。(翠翠在風日裡長養著,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如一隻小獸物。《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