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善惡分明的小說的人性基礎(1 / 3)

中國古代小說中的一些成熟之作,比如像《金瓶梅》、《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等,它們的興趣始終在於複雜人性的刻畫上,所以並不著意將人物分成好人或壞人。這一類著眼於刻畫複雜人性的小說,容易博得那些頭腦複雜的讀者的喜愛,卻不易於征服廣大的普通讀者。

但是另一類小說,比如像《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它們更為關注的卻是人性的“善”、“惡”問題,而不是複雜的人性本身。所以在這類小說中,人物大都被明確地分成“好人”與“壞人”。比起前一類小說來,這一類小說往往更受廣大普通讀者的歡迎,盡管不容易取悅那些頭腦複雜的讀者。

如果擺脫小說具體評價的狹窄眼界,而從人性的角度來觀察這兩種小說的區別,則我們可以發現,這兩種小說分別滿足了人們兩種不同的需要:一種是追求真實的需要,一種是追求價值的需要。前一類小說滿足的主要是前一種需要,後一類小說滿足的主要是後一種需要。在頭腦複雜的讀者身上,前一種需要更為強烈一些(但這決不是說他們沒有後一種需要);而在廣大的普通讀者身上,後一種需要更為強烈一些(當然也不是說他們沒有前一種需要)。

人們對於生活,不僅想要知道什麼是真實的(科學的興趣主要由此發生),還想要知道什麼是有價值的(宗教的興趣主要由此發生);對於人性也是如此,不僅想知道人性的真相,也想對人性作出褒貶。上麵所說的兩種小說的區別,大概正是這兩種不同的要求的產物。

像《三國演義》這樣的小說,尊劉抑曹,把劉備寫成好人,把曹操寫成壞人,稍有曆史常識的讀者,都知道這是曆史的歪曲,或至少是藝術的虛構。但盡管這樣,人們卻還是能從這種軒輊中得到很大的滿足,而且得到滿足的還不僅是那些胸無點墨的裏中小兒,還包括那些滿腹經綸的文人學者。這正是因為除了真實以外,人們還有追求價值的需要。正如劉若愚所指出的:“這種對曆史的歪曲在藝術上卻是無可非議的,因為正義力量的代表應當作盡善盡美的人物來看待。如果作者對三個國家的統治者平等看待,那麼他們之間的鬥爭就顯得毫無意義了。” 他的話正指出了追求價值的需要在人們的閱讀活動中的重要意義。

不過相反的傾向也是完全可能成立的。如果小說家們對三個國家的統治者平等看待,那麼他也許可以寫出一部表現曆史的真相的小說。但那將是類似於《金瓶梅》那樣的小說(《金瓶梅》中眾妻妾之間的鬥爭毫無是非可言,但是同樣能夠引起許多讀者的濃厚興趣),滿足的將是人們追求真實的需要,其效果與現在的樣子當然不會完全一樣。

在有些小說家身上,追求真實的需要有時會超過追求價值的需要,於是在寫作的過程中,他們常會不知不覺地違背初衷,本想寫後一類小說,結果卻寫成了前一類小說。比如像《金瓶梅》的作者,從《金瓶梅》開頭的那些話來看,原來也許並非不想把西門慶和潘金蓮寫成完全的惡人,但是寫著寫著,便越來越受他們身上人性的複雜性的吸引,結果寫出的是難以用簡單的善惡標準來衡量的複雜人物。正如托爾斯泰起初想把安娜·卡列尼娜寫成一個道德墮落的女人,但結果寫出的卻是一個令人同情的具有人性的複雜性的女人一樣。

當然,相反的現象也大量存在。有些小說家開始想寫具有人性的複雜性的人物,但由於閱曆、才能與悟性方麵的種種限製,或者由於迎合傳統和讀者的願望過於強烈,結果最終寫出的卻是一些痛快的善惡分明的故事。

但是,即使是人性越來越趨於複雜,追求真實的需要越來越趨於強烈的時候,追求價值的需要也將是永遠存在的。所以對於那些將人物明確分成好人與壞人的小說,對於那些痛快的善惡分明的小說,也就是對於那些體現了人們的價值觀的小說,人們仍然會抱有濃厚的興趣。問題隻在於其故事與人物本身是否能言之有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