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結語
人們有限的活動是一種悲劇,但是我們往往相信,小說卻是照亮這種悲劇的一盞明燈,因為它把其他式樣的人生帶到我們麵前,把人性的種種表現展現在我們麵前,使我們能夠超越我們有限的活動的限製,對人生與人性獲得更為廣泛而深刻的了解。我們大體上相信,無論是中國小說還是外國小說,是現代小說還是古典小說,一般來說都能起到這樣的作用。
然而我們越是對於生活靜觀默察,我們越是大量地閱讀小說,我們便越是能夠發現,沒有什麼固定不變的原則或信條,可以用來指導我們的生活,使之隻是走向完善而不是失敗。“世上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條生活的道路。”(索爾仁尼琴《癌病房》)生活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可我們卻隻能走出一條軌跡。“如果你朝西走,你就失去了東、南、北麵;如果你承認一種協調,你就失去了所有其他亂無秩序的可能性。”(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我們過了這種生活,便無法過那種生活;走了這條路,便無法走那條路。因為生活本身並沒有什麼先驗的絕對的目標,因而有時甚至不同的生活道路之間都無從比較。
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中有一則故事,講某人的朋友想要結婚,於是來征求他的意見。他作為一個過來人,想要對他的朋友說說結婚的缺點,可是沒好意思說出口。當他的朋友離開以後,他又拚命地追趕他的朋友,因為他還是想要勸告他的朋友不要結婚。但是他的朋友已經決定結婚了,於是他想道:“這樣也好。無論我告訴他什麼話,都會是謊言。”(《沒有說出口的謊言》)顯而易見,這個家夥其實並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因為每一種生活方式都有其固有的局限性。這個故事象征性地說明了生活的無窮無盡的可能性,沒有什麼固定的原則和信條可以完全說明整個的生活。
吉川幸次郎認為,早在《史記》中便存在著這種想法:“《史記》也是對文學之形成所必須的那種懷疑的提出者。那是這樣的懷疑:推翻以前的各種哲學的樂觀(它們認為人類依靠某種思想體係就能得到幸福),以為無論依靠什麼思想體係都不能完成對於人生的說明。” 所謂思想體係,在這裏也就意味著人生觀。無論我們采取什麼樣的人生觀,人生的實際總是大於人生觀,總是會留下它們無法涵蓋的空白。在《詩歌:智慧的水珠》一書中,我們曾經指出過中國詩人的人生困惑,他們向四麵八方尋找著解脫之道,結果卻發覺沒有什麼方法可以使人獲得完全的解脫。然而這種困惑卻是文學的形成所必須的前提,怪不得文學常被人說成是苦悶的藝術。
我們看到,許多富於悟性的小說家也具有同樣的想法,他們喜歡把人生作為無法完全說明的事實來加以表現。劉若愚指出,《紅樓夢》中便存在著這樣的想法:“另一些矛盾也在小說中表現出來:感情與理智,個性解放與循規蹈矩,天真與世故。作者指出不管你在兩者之中選擇哪一個,都不能使得你快樂或智慧。黛玉完全由自己的感情所支配,但她的含恨而死在某種程度上是由她自己的行為所致;而寶釵一直遵循理智,其結局也未必好多少。寶玉聲稱個性解放,與傳統的道德觀念背道而馳,常常遭到指責;但他的父親和其他的親戚恪守傳統觀念卻也與他同樣遭受不幸,事實上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他們缺乏他那種精神上的徹悟和超脫的能力。至於天真與世故的矛盾,可以由寶玉及其表姐妹們在富有象征意義的大觀園中無憂無慮的生活與當他們長大成人之後不得不離開大觀園去接受各自不幸的命運之間的強烈對照而表現出來。” 這也反映了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的困惑,無論我們采取什麼生活方式,我們都無法獲得完滿無憾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