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靜靜的夜裏,閉著眼睛,覺得自己分外小了,如同一艘小船,浮在無邊的海上。海上沒有風,是靜的。但是,這靜又是闊的,是的,是靜闊的。坐在這船裏,往外看,四周都是無邊無涯的波濤。而在船之下,又是無底的海的深處。
心裏有些惶恐了。用腳敲敲床板,床板是硬的。便有些踏實了,知道了這不是海。然後,再次又靜了下來,這次又覺得自己被深埋在一個巨大的糧倉裏。舉頭四望,到處都是糧食,自己是一粒最不起眼的被湮沒的小小的麥子……
原來深夜醒來是這樣的。這靜靜的夜,靜得讓我如此不安。仿佛一切就會就此終止,就會死去。
不,不要這樣。
我起身,打開燈。即使是最昏暗的燈在此刻也是那麼刺眼。閉上眼睛等了很久,我才敢睜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一股甘潤順著喉嚨走到腹內。我覺得安慰了許多,再次關掉燈,剛剛的明亮讓這夜分外的黑了。這黑真是濃啊。
臥在這黑暗中,我緊緊抓住被子,仿佛這是我在塵世中最穩妥的依靠——不,不是仿佛,此時此刻,它就是。我抓住它,把臉緊緊地貼著它。我知道,這親愛的被子,很快就會把我帶向睡眠深處。
沒錯,我是幸災樂禍的人
東日本大地震的消息剛剛傳來,便有朋友發短信給我:“明知道幸災樂禍不道德,但是沒辦法,我還是有些幸災樂禍。看來還是得修行啊。”
我會意。嗬,我也有。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我的想法就是:這事沒有發生在中國,這真好。
當然,不止這一次。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次,每次我都會想:不是我們省,真好;不是我們市,真好;不是我們區,真好;不是我們單位,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家人,直至最低的底線——不是我,這真好。
但是,有一次,輪到我了。那次出差,單位給我配了一台新電腦,新到什麼程度?一次都沒有用過,我都忘記了它是我的。於是,在機場自動值機櫃台那裏打印登機牌的時候,我把這台嶄新的電腦給丟了。懷著沮喪到了會場,我把這個噩耗告知與會的朋友,他們興奮地詢問著。似乎我這件倒黴事對他們來說,新聞價值是第一,談資是第二,安慰和同情隻是第三。因為隨即他們便開始聊起了各自丟東西的曆史,這個說他丟過錢包,那個說他丟過手機,有的是手表,有的是項鏈……都快湊成一個百貨大樓了。耳聽著大家聊得唾沫飛濺,興高采烈,我在納悶之後終於慢慢釋然:原來,我的不幸居然能給人們帶來如此快樂,別人對我也有幸災樂禍之心啊——即使,是很好的朋友。
不,我沒有指責他們的意思。我想說的隻是:我在那一瞬間突然明白了,原來,正如有明就有暗,有正就有反,有陽光就有陰影一樣,幸災樂禍,人人皆有。不過有的濃,有的淡,有的深,有的淺,有的突出,有的隱晦。如此而已。而之所以會對災禍感到幸樂,隻是因為,那些災禍都不在自己或者自己愛的人身上。
這是醜的。但,又是應該被充分理解的。難道不是嗎?
——這塵世是如此不易,要承受的東西是如此之多,別人的災禍會讓我平衡:原來,並不隻是我倒黴,並不隻是我不走運。我隻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個。
——我深知自己的卑微和平凡,我的卑微和平凡讓我和別人沒有任何不同。但是,此時,此事,命運卻是如此眷顧我,對我如此疼惜,在這一刻沒有讓我遭遇這種不幸。我當然得為此感到幸運和喜樂。事實上,我的這種幸樂並不針對人,隻針對事。當然,我對此會覺得不好意思,但並不覺得非常愧疚。因為我知道,在我麵臨災禍的時刻,我也會貢獻出自己的災禍,用這災禍滋養出別人的幸運和喜樂。
——在這種性情下建立起來的幸運和喜樂,當然算不上高尚,也稱不得潔淨。但是,它是真實的,也是坦誠的。它應該被上帝原諒,因為,它萌生的前提是:我隻是在為自己感恩,並沒有任何詛咒之心。如此而已。
那就原諒吧。隻要不是一定得把自己的幸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也就是說:看到別人的災禍,可以為自己幸樂。但不排除在幸樂的同時也為別人痛苦。更不意味著說別人幸樂的時候你就會痛苦。這話真繞。但我還是想要說得更清楚些,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隻能把幸樂建立在別人的災禍之上,那他的幸樂就不能被原諒;如果一個人既能把幸樂建立在別人的災禍之上,也能把幸樂建立在別人的幸樂之上,還能夠把悲傷建立在別人的災禍之上,那麼,這個人的幸樂,就可以被原諒。舉個簡單的例子。東日本大地震了,你會慶幸:不是在中國!看到廢墟裏救出了一個人,你會歡呼:多好,他還活著!而目睹海嘯席卷走了那麼多無辜生命,你也會落淚:這凶險的世界啊。隻要沒有在這之前念叨著讓地震降臨,那就可以被原諒。
在我的意識裏,就是這樣。無論上帝怎麼想,反正我是原諒你了。如同原諒我自己——不,就是原諒我自己。沒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就是這樣一個幸災樂禍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