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吟遊四方(9)(1 / 3)

賀開古茶山,接待方的資料上介紹:“賀開古茶山位於猛海縣東南部,怒江山脈南延餘脈部,北連著名古茶山南糯山茶區,東鄰拉達猛水庫,西麵俯望猛混壩子,是西雙版納州迄今保存較好、連片麵積最大的古老茶山之一。古茶山包括猛混鎮賀開、曼蚌兩個村委會七個寨。海拔1400米-1700米之間。山巒連綿,溝穀縱橫,氣候溫暖,日照充足,雨量豐沛,土地肥沃……絕大多數茶樹都在數百年上千年,茶樹上多寄生蘭科植物,還有螃蟹腳。管理上不施任何化肥和農藥,僅除去茶園中的高草。由於以上的先天條件,所以使賀開茶的條索較長,湯色金黃明亮,稍苦澀,澀顯於苦,苦化甘較快,澀稍長,湯質飽滿,山野氣韻較強,杯底香明顯且較持久……”

作為一個以文字為生的人,對於很多資料我都興味索然,用過即棄。但這張薄薄的紙我卻小心地折好,存放在筆記本裏。按照標準的公文範式,它的問題挺多:文理不夠通,邏輯不夠順,比如“茶樹上多寄生蘭科植物,還有螃蟹腳”一句,顯然多餘且突兀;而有些過於專業的詞彙還會給讀者造成閱讀障礙,比如“條索較長”“苦化甘較快”。但是,我喜歡的還真就是這些地方。這些似乎囉唆、煩瑣、生僻的地方,有著令我著迷又難以言喻的動人氣息。是因為茶的關係嗎?

我們吃晚飯的這個村寨,叫作曼竜。

茶樹下,在古村的吊腳樓裏,在火塘旁邊,我們吃“剁生”——把生牛肉剁成肉醬,吃最原生態的豬肉,吃白嫩的豆腐,喝清醇的米酒。天黑下來,昏暗的燈嫵媚地亮了起來,我們的身影長長地印在斑駁的牆上。酒喝了幾巡,那些民間歌手開始唱那些我們聽不懂的歌,然後,一幫男女,扯成一個圓圈跳舞……

心中難過。忽然覺得:自己的前生,一定是一個少數民族。藏族、蒙古族、彝族,或者就是傣族,或者眼前的拉祜族。我一定是屬於這些少數民族的,一定。

飯後,去一個寬展展的場地,似乎是村委會之類的地方,我們參加篝火晚會。原來的主題似乎是我們和村民聯歡,但村民們都不肯加入我們的隊伍,他們隻是看著我們表演,看著看著,他們之間會意地相視微笑。隻有我們表演著,這情形似乎是有些奇怪——可難道不是最正常的嗎?我們是這裏的遊客,是來看這裏的,但是,對這裏而言,我們就是異數,我們就是唐突的冒犯者,就是應該被看的啊。

好吧,那我們就老老實實地當演員吧。

這個晚上,在篝火邊,我用我的卡片機,拍下了一顆明亮而又簡單至極的星星。就在這個晚上,我要在這顆星星的照耀下睡覺。沒錯,這一天,就是12日。我們要夜宿古茶山。

6

在茶山上、茶樹下,一溜帳篷很快紮下,每人一頂。女人的帳篷在中間,男人的帳篷在外圍。我鑽進了帳篷。現在,我沒有任何燈光。自有生以來——對我而言,這是一個最嚴重的時間概括詞——在夜晚,我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光,人工的光:燈光、蠟燭光、手電光……夜晚,總是需要光的。

而在這個夜晚,我沒有了這些光。連手機和相機的電都已經耗盡,被下山的人拿去充電。

在帳篷中,鋪開睡袋,躺下。聽著外麵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閑話,有幾個男生還唱起了歌——男生,我忍不住要用這樣矯情的稱呼,因為此時,這個稱呼一點兒也不矯情。席地而睡,在這最原始的大山裏,上邊是星空,身邊是茶樹,男女之間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可不就是男生女生嗎?

不知何時,歌聲停息,鼾聲響起。我是討厭鼾聲的,但此刻,我卻覺得這些鼾聲是這麼可愛——說到底,大自然中,最不了解的是同類,最了解的還是同類。人最防備的是同類,最親近的也是同類。正因如此,這些此起彼伏的鼾聲在此時才讓我覺得溫暖。大自然已經夠安靜了,需要鼾聲製造出來的聲響來補充點兒空曠。此時,這些鼾聲動聽得如同小夜曲,當然,是無主題伴奏的那種。

然後,就睡著了,醒來時,不知是什麼時辰。能肯定的是,一定是夜晚。鼾聲稍有停息,不知名的蟲兒嚶嚶而唱。我拉開帳篷的拉鏈,看著外麵。外麵一點兒也不黑,盡是光。是深深的、淺淺的、濃濃的、淡淡的青光。是的,我說的一點兒也不矛盾,有樹的地方,那青光深且濃,無樹的地方,那青光淺且淡。就是這樣。

也沒有別的顏色,隻有青。不過隻有這一樣已經夠神奇了。它有多少個層次啊,有多少個模樣啊,有多少個狀態啊,有多少個地址啊。在灌木上,在花朵上,在茶樹上,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