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夢影星塵之癡情公子晏小山(8)(2 / 2)

父親去世後,晏小山家道開始中落。雖家財散盡,不願踐貴人之門,而舊日奔走晏府的人們也因其孤傲耿介而不理他。此後他屢屢遭遇坎坷,不但終生仕宦不得意,而且還受到種種意外的磨難。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鄭俠上《流民圖》反對王安石新法,被逮捕治罪。晏小山因曾贈詩與鄭俠,也被牽連下獄。朝廷官員在鄭俠家裏搜尋到一首晏幾道的詩:“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能幾時?”不料宋神宗看了後讚歎詩寫得好,認為人才難得,就將晏小山釋放了。但出獄以後,拙於謀生的晏小山生活境遇每況愈下。中年以後,晏小山與那歌兒舞女們一樣,同為天涯淪落人。晚年以後,晏小山甚至淪落到家境貧寒、衣食不能自給的程度。生長於富貴之家錦繡叢裏,卻落到窮愁潦倒的地步,其間的反差可謂是一落千丈。

三尺微命,風塵流離,江湖夜雨十年燈,少年子弟已白頭。五十來歲時,他才做了一任低層小官吏——監潁昌府許田鎮和開封府推官,不久即離職。歲月蹉跎到滿頭飛雪時,晏小山才步履蹣跚地回到父親留下的汴梁故居,棲身於舊宅中。正是“雨中黃葉村,燈下白頭人”,他閉門不出,一燈如豆,披閱斟酌,修改整理《小山詞》。當此白發如雪的垂暮之年,回首這一路走過來所遇到的那些悲歡離合,那些夢影星塵,似有所悟:“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壟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歎境緣之無實也。”

當年曹雪芹寫《紅樓夢》,乃是有感於“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之事跡原委,情動於衷,發之於文。而晏小山的詞作也多是懷念“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抒發一己之微痛纖悲。知友的零落,紅顏的凋零,歲月的消磨,夢想的破滅,追求的無望,使他一生癡情於詞的創作,“敘其所懷,期以自娛”。

晏小山著有《小山詞》。《全宋詞》存錄有二百六十餘首。小山詞風上承李煜,下啟納蘭容若,基本上是以寫往事、寫相思、寫哀愁、寫清歡為主。小山詞中有著濃厚的懷舊之情和感傷之緒,那種華麗的傷感,淒豔的溫情是如此動人心魂。馮煦說他是“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實罕其匹”。語淺情深,確是他的主要特點。黃庭堅評他的詞是“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

陳振孫則讚曰:“其(叔原)詞在諸明勝中,獨可追逼花間,高處或過之。氣磊落,未可貶也。”王灼在《碧雞漫誌》中說,晏小山的稟賦乃是上天賦予的,“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得之天然,將不可學”。毛晉在《跋小山詞》中稱小晏詞“字字娉娉,如攬嬙、施之袂,恨不能起蓮、鴻、、雲,按紅牙板,唱和一過”。可謂傾倒之至。

晏小山的詞在當世即廣受歡迎,歌兒舞女不消說了,皇帝也喜歡,士大夫們也稱道。且不說當時像蘇東坡這樣的文壇新貴慕其名想見識他,當朝權要蔡京想方設法要獲得他的長短句,相傳道學家程頤讀到小晏“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句時,忍不住也要咕噥一句:“此鬼語也!”言下之意,這樣的句子,隻有“鬼”才寫得出。

近代人夏敬觀說:“晏氏父子嗣響南唐二主,才力相敵,蓋不特詞勝,尤有過人之情。叔原以貴人暮子,落拓一生,華屋山邱,身親經曆,哀絲豪竹,寓其微痛纖悲,宜其造詣又過於父。”這“微痛纖悲”四字分外貼切。

有人說小山詞是“借花間之身,還南唐之魂”。小山詞與花間詞隻是形似而已,花間詞淺,小山詞深;花間詞矯,小山詞真;花間詞裝飾,小山詞清麗,花間詞如披金戴玉之貴婦,小山詞如天生麗質之少女。確實如此,小山詞形似花間,神韻則與李煜為代表的南唐詞相通。小山詞是從其坎坷人生中感發而出,多懷往事,情動於衷,筆調飽含感傷,傷情深沉真摯,情景融合,秀氣勝韻,吐屬天成,故“能動搖人心”。

讀罷《小山詞》,我的感受是,愛情其實是晏小山一生的宗教,女人的溫情是沐浴他身心的極樂法雨;而孤苦中的相思則是他終身不輟的修行。

晏小山就是那通往愛情的朝聖之路上不停轉動經筒、深揖長拜的苦行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