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食堂提供病人夥食,要提前預訂,為了方便,我護理的病人也定了一個星期的飯菜。送飯的時候,部隊病號的菜是提前打好的,報一下床號你就拿走。起初我並未發現飯菜的差異,直到一次我對著冬瓜湯裏的兩塊黑骨頭皺起眉頭:“這怎麼能吃?”旁人便笑了:“我們還沒有這種待遇呢!”羨慕之情溢於言表。那一刻,我快速地搜尋了每個人的飯盒,真的,他們都沒有“排骨冬瓜湯”,黃豆芽裏零星散落著幾條白肉絲。男孩子在吃他父親從外邊買來的火腿腸,而他的父親,那個穿著舊中山裝頭發花白老實巴交的農民,正就著一碗稀飯啃著硬硬的饃。他的饃似乎梗在了我的喉嚨裏,我想起什麼人說過的一句話“農民是咱們的衣食父母”,淚,便無遮無攔地下來了。後來,我在家燒了飯菜帶來。預定的那一份,就倒進了男孩父親的碗裏,他每一次都千恩萬謝,又小心地轉移給兒子。像是總想“報答”我,我不在病房的時候,他就幫我的病人打開水,倒痰盂。那些日子,我心裏有一種叫“悲憫”的情緒在蔓延。
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他蹲在走廊盡頭靠窗子的地方抽煙。我走過去,問他如何打算。他悶了半晌,吐出了三個字:“沒錢哪!”又說:“醫生講了,開刀至少也要兩三萬;就算做了手術,兒站起來的可能性也不大。兒把人家的摩托車摔壞了,還要賠錢……兒要是上學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初中沒畢業就不上了,遊手好閑混日子,這回完啦……兒啊,我拿什麼救你啊……”可憐的並不老的老農民,整個身體堆在角落裏,無助地歎息了一聲。
整整一夜,走廊盡頭有些微的煙火忽明忽暗。次日上午,他坐在兒子床邊不停地講話,兒子也講,聲音很低,聽不到。隻是到後來,父子倆似乎都被某種情緒感染了,竟笑出了聲。我出門時,父親鬆開兒子的手,追了出來。看他心情那麼好,我衝他笑笑,他有點不好意思,欲言又止。我問他我能幫什麼忙。他說跟兒子商量好了,打算買幾本書回去學,家電維修的,養殖的,還有那種能使人堅強起來的書,兒子無法站起來了,沒法靠力氣養活自己了,但是腦袋不能空啊!他說找不到書店,托我代他去買。
這位樸實的中國標本式的農民,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線光明。
五年前,我有一段暗無天日的生活。那時我和我的前夫已經分居三年。
朋友借給我一間房。早年的筒子樓。老態龍鍾的模樣。走廊裏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白天進去,一片昏暗。夜晚歸來,伸手不見五指,幾乎是盲人一樣摸著走路。我住在長長走廊的這一頭,另一頭隻是偶有人走動。遙遠的,像是此星球看彼星球。那一階段的壓抑,沒有經曆的人不會懂。那一時期的恐慌,閉上眼睛仍然會出現黑暗裏摸索時的心悸。想過殺人,想過自殺,最終理智能夠戰勝衝動。有一種運命,當你抗拒不了,當你擺脫不了,便隻能在掙紮後,歸於平靜地忍耐。我的堅忍,應該是那時練就的。
那年的夏天,中國足球在亞洲杯上使國人重新燃起了一線希望,人們關注一場中日之戰。我的房間裏沒有電視天線,更別說有線了。開機後就是呲呲啦啦的噪音,晃眼睛的雪花。我也不知道當時焦頭爛額的情形之下竟然還有心思關注向來不感興趣的足球。後來我想,能夠承載著大千世界,才會寬宏自己,走出自己。
我裹挾在萬千球迷們中間,在市政府廣場的大屏幕前,看揪心的中國足球。黑壓壓的人群,自發地秩序著,很多個關鍵時刻,大家都屏住呼吸。集體的聚焦。集體的沉默。集體的驚呼。最後是,集體的沮喪。
那一刻,忽然清醒,這個世界,比自己那點事兒更揪心的,太多太多。在黑暗裏回到了住處。無眠。打開收音機漫無目的地調台,停在了一檔熱線節目。沒有開燈,不知道是什麼波段,也不曉得哪個電台主持人姓甚名誰。適逢一個電話打進直播間,男主持人接聽電話,“喂喂”了兩聲,那邊卻長時間地沉默,而後發出一聲歎息,仿佛從一個無底的黑洞傳來。主持人不斷地詢問,不斷地開導:“您有什麼難處,跟我們說說,或許,聽友們可以出出主意,想想辦法。”那邊,除了歎息,還是歎息。敬業的主持人沒有灰心,繼續開導。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那邊終於說話了,有氣無力,斷斷續續。隔著電波,無奈和絕望充斥著我周圍的空氣。
他是個盲人按摩師,雖然身有殘疾,但是與平常人一樣,他也渴望美好的愛情。一個個女孩走近了他,又一個個地離開了,每一次感情結束,都損失慘重,除了真情的付出,女孩們從他手裏騙走或多或少的錢財,他的希望便一次次落空。他說他很孤獨,多想有個人在夜裏跟他講講話,他對實現這個願望已經喪失了信心。說完了這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主持人是個小夥子,規勸的聲音和語氣明顯地單薄。但是聽得出,他在努力。那邊似乎打算結束談話了,告訴主持人,他已經買好了第二天去天涯海角的飛機票,他將在那裏給自己的生命做一了斷。主持人有點語無倫次了,也許他不曾遇到這麼棘手的問題。節目結束的時間快到了,主持人問:“能不能把你的電話號碼在節目中公布給大家?”主持人的良苦用心令我肅然起敬。那邊毫不猶豫地報出了號碼“133xxxxxx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