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為生命取個溫暖的名字(1)(1 / 3)

不妨從現在開始,為與我們今生有幸擦肩的那些生命,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那或是一頭牛,一條狗,或是一棵樹,一朵花,或是一隻螞蟻,一粒種子……

為陌生人的紀念

文/安石榴

那一年雨水豐沛,鏡泊湖吊水樓瀑布非常壯觀,遊人暴增。以我的身高,已然不算矮小了,但是馬上淹沒在觀瀑的人群當中。瀑布巨大的轟鳴不斷鼓動人內心的渴望,可是觀瀑的地方就那麼大,沒有延伸的餘地,保護鐵鏈釺在壁立的火山岩石邊上,下麵幾十米處是令人暈眩的黑龍潭,壯闊的瀑布瞬間奔騰砸進深潭,力量的美足夠讓人膽戰心驚。

全景觀瀑最好的角度是平視,非其他瀑布的仰視。由於這個獨特角度的限製,人們的熱望越來越高,後麵的人想擠到前麵去,而前麵的人總想多流連些時候。這不怪。吊水樓瀑布是當時鏡泊湖著名的八景之首,而且,並不是每年都可以達到如此境界,自然景觀也是一樣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才顯現絕佳的姿色。

現場沒有出現混亂,但是解決不了眾多遊客的願望,群眾總是有智慧的,看不見或者看不清楚瀑布全景的人,突然發現觀瀑台對麵,也就是瀑布的左手(我們在右手),隻有零星的幾個看客,而空間卻和我們這邊相稱。但是,怎麼過去呢?兩種可能。乘遊船繞過遙遠的湖水,在某一個船塢上岸,然後爬到上麵去。另一個方法,直接從瀑布上麵走過去!

吊水樓瀑布在突然垂掛下來之前是平的,非常平的岩石,怎麼說呢?看上去,就是流動著水的一塊平整高原。我曾經在某一年的深秋,就是這樣從瀑布右手走到左手去的,跳過露出水麵的小塊岩石,到對麵的時候鞋都沒濕。但是,今年可能嗎?豐沛的水流奔騰出震耳欲聾的氣勢,奪人心魄!

我身邊的一家人,五口。那個大男孩右臂摟著一個靚麗的女孩子,他跟父母說,我們從上麵走過去吧。母親牽著手的小妹妹說:不要,我害怕。但是最後就這麼決定了。五口人繞過一段火山岩石路,走了上去。我在他們離開我身邊的時候很讚賞他們帶著勇氣的決定,但一旦他們走進水中,心就突然緊張起來——由不得不緊張。大男孩一手牽著女友,一手牽著妹妹,父母十指相扣,母親連著女兒。遠遠看,五口人連成細軟的線。當他們移到水流中央的時候,在腳下巨大的震顫下,細軟的線崩斷了!小女孩撲倒在水中與哥哥分手,母親甩掉父親的手,企圖全力救護女兒,母女脫離家人被湍急的水流推動翻滾,父親愕然呆立,哥哥牽女友的手沒有放鬆,他奔過來要用右手抓母親和妹妹,結果女友先撲倒,隨後大男孩倒下,咫尺之外的父親義無反顧地衝上來,但是完全沒有用了,悲劇發生:他們一個跟著一個,翻騰著卷入水流,隨著瀑布落下去……

這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那時候旅遊業還不完善,設施更不完備。可是,二十年過去了,五口人、一家同時毀滅的情景從來都不能消失殆盡。我知道於我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某一個西風乍起菊花遍地的日子,或者連綿的夏雨不斷敲擊窗欞,或者大雪紛飛、柳絮紛揚,它們合力造就的憂鬱氛圍中,我會想起他們,一家親親愛愛的人,活活潑潑的人,漂漂亮亮的人,陌生人。我總會默默地在心底說上一句:安息。

2007年9月29日。北京著名的協和醫院。某一棟樓。走廊。我在等待做鋇透。當時我覺得我病得很重,我的感覺非常不好。鋇透之前的幾天我已經在協和醫院擁擠的環境中做了幾個檢查,鋇透是最後一個。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叫號。我並不想參與病懨懨的交流,病友們在互通信息。

我隻在別人問我的時候簡短回答幾句。後來,有個老太太碰我一下,說:他和你一樣。我看看他,那是個很年輕的男人,三十二三歲的樣子,他看著我,帶著詢問的表情。

你得相信,有人麵善,有話緣。我於是站了起來,我們一樣高,一樣瘦得不堪。我問他:怎麼樣?

他說:不好。我問他:多久了?他回:我來北京三個月了,先在解放軍醫院,後轉來協和的。我問他:現在如何?

他竟然笑了:協和醫院把藥給我用遍了,我現在沒得藥吃了。

我問他:做胃鏡了?他說:醫生不敢給我做了。我心裏陡然一驚。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並不是醫生膽子小。停了一下,我問他:吃東西?他回我:給我配的營養水,今天突然喝不下去了,所以醫生讓我做鋇透。我低下頭,頹然坐下,不想讓他看到我驚懼的臉。我捧著自己的頭沒有和他再交流。我先做了鋇透,做完,我從走廊另一側離開,沒有和他,也沒有和任何病友打招呼。現在,三年過去了,我依然活著,也還很好,體重恢複到原來的九十五斤。每次感念命運恩惠從我心底泛起的時候,我會輕輕問上一句:你好嗎?那個年輕的男人在我的記憶裏永遠蒼白而奇瘦,一張沒有憂傷恐懼的和善的臉,他是怎麼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