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
他是十三歲來的。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作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裏兩三家,那裏兩三家。一出門,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一會兒,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一個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裏的和尚也這樣叫。“寶刹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他的家鄉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當和尚也要通過關係,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他七歲那年,他當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和尚。他當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當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成飯。哪個廟裏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隻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當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麵如朗月,二要聲如鍾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麵,叫他前走幾步,後走幾步,又叫他喊了一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嘚--”,說是“明子準能當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和尚,得下點本--念幾年書--哪有不認字的和尚呢?於是明子就開蒙入學,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一張仿。村裏都誇他字寫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約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帶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領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點,給明子穿上。明子穿了這件和尚短衫,下身還是在家穿的紫花褲子,赤腳穿了一雙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個頭,就隨舅舅走了。
他上學時起了個學名,叫明海。舅舅說,不用改了。於是“明海”就從學名變成了法名。
過了一個湖。好大一個湖!穿過一個縣城。縣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局,肉鋪裏掛著成爿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麼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麼都想看看。舅舅一個勁兒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個河邊,有一隻船在等著他們。船上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著一個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剝一個蓮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艙裏,船就開了。明子聽見有人跟他說話,是那個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薺庵當和尚嗎?”
明子點點頭。
“當和尚要燒戒疤哦!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麼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搖了搖頭。
“你叫什麼?”
“明海。”
“在家的時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我家挨著荸薺庵--給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
大伯一槳一槳地劃著,隻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嘩--許!嘩--許!”
……
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這一帶就數這片地勢高,當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門前是一條河。門外是一片很大的打穀場。三麵都是高大的柳樹。山門裏是一個穿堂。迎門供著彌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寫了一副對聯: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
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彌勒佛背後,是韋馱。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大殿東邊是方丈,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一副對聯: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進門有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閑得很。一早起來,開山門,掃地。庵裏的地鋪的都是籮底方磚,好掃得很。給彌勒佛、韋馱燒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麵前也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這庵裏的和尚不興做什麼早課、晚課,明子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後,挑水,喂豬。然後,等當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來,教他念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