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念經也跟教書一樣,師父麵前一本經,徒弟麵前一本經,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響,就跟教唱戲一樣。是跟教唱戲一樣,完全一樣哎。連用的名詞都一樣。舅舅說,念經:一要板眼準,二要合工尺。說:當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河倒了堤,最後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麵的和尚上百。誰當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這就不用說了;那一聲“開香讚”,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說: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說: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和尚裏也有狀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一番大法要說得明海和尚實在是五體投地,於是就一板一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爐香乍爇--”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諸佛現金身……”
“諸佛現金身……”
……
等明海學完了早經--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一段,叫作晚經--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起床了。
這庵裏人口簡單,一共六個人。連明海在內,五個和尚。
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在房裏,就是那“一花一世界”裏。也看不見他念佛,隻是那麼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麵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裏庵外,有的稱他們為大師父、二師父,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隻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他也隻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幹的是當家的職務。他屋裏擺的是一張賬桌,桌子上放的是賬簿和算盤。賬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經賬,一本是租賬,一本是債賬。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和尚幹什麼?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規的焰口是十個人。一個正座,一個敲鼓的,兩邊一邊四個。人少了,八個,一邊三個,也湊合了。荸薺庵隻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裏合夥。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隻是放半台焰口。一個正座,一個敲鼓,另外一邊一個。一來找別的廟裏合夥費事;二來這一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隻請兩個,甚至一個和尚咕嚕咕嚕念一通經,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經錢不是當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後才還。這就得記賬。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為他要領唱,而且還要獨唱。當中有一大段“歎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隻有首座一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一開頭的“發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餘的,就一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台,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賬時賭咒罵娘。這庵裏有幾十畝廟產,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庵裏還放債。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這三本賬就夠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賬呀。除了賬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牆上還掛著一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
仁山所說當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隻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也不像鍾磬,倒像母豬。聰明麼?難說,打牌老輸。他在庵裏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經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下麵是光腳趿拉著一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他一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裏走走,那裏走走,發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裏涼快。庵裏有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這兩口子都很愛幹淨,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裏乘涼。白天,悶在屋裏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