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和夏文兩家家運興衰隆替,在王海筆下是對照著寫的。據說,夏文自父輩起家道的衰微,是因為被夏仁的父親盜掘了墓中的財寶(後來從土匪二虎的口裏知道不是),於是結下了化解不了的怨仇。愛是一種動力,恨也是一種動力。以仇恨為契機,尚運老漢家運的式微很像是夏仁家道興盛的前提。他的兒子夏文在他的反對聲中做了夏仁的長工,使他感到丟盡了臉麵,羞盡了先人。夏仁為富不仁結怨鄉裏,苦害尚運老漢全家,但兒子清武卻不肖,終於家道一蹶不振。他家的衰落,似乎又成了夏文家道中興的前提,他的土地又一塊塊賣到了夏文的名下。他的二兒子清國,抱著與當年夏文一樣的心態,去給他的這位幹爸打長工。冤冤相報,出現了一種家運和個人命運的循環,在藝術結構上這同時又是一種敘事的回環。
從敘事風格上來說,《老墳》所呈現的是一種悲調,仿佛用秦腔的哭音奏出,顯得悠遠、綿長、哀婉。在三秦悲歌中,它屬於悲中見柔一脈,寫得簡約靈動,情致幽咽,而不是渾厚凝重,也不是慷慨豪壯,高亢蒼涼。
《老墳》的許多人物都能給人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小說藝術,其實就是描寫人的命運和性格的藝術。判斷一部小說成就的大小,就看有多少人物能夠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如果要在《老墳》裏找一位主人公,那麼這個主人公隻能是夏文。作品中的幾乎所有人物都與他發生著或直接或間接的關係,他的性格就是在這個關係的網絡中被漸次揭示出來的。在家仇關係裏,他與夏仁對立著。在這對立中,他不是像父親尚運老漢那樣把仇恨掛在嘴上,而是記在心上,藏在心裏。他能夠忍,有深心,瞅準時機給對手以致命一擊,絕不手軟。把清武勾引到窯灘去,使其走上不歸的浪蕩墮落之途,這就從根本上摧毀了對手的家。為了另一次致命的一擊,他甚至見危不救,導致了愛他的米雪的斷指和含恨苦節的悲慘一生。對於遲遲未救米雪,他頗有懺悔之情,但對引清武人歧途,他則絲毫無歉疚之意,以為理應如此,有一種報複的滿足與快感。
在人物性格的刻畫和人物心靈的展示上,作者王海是注意到人的內心世界複雜性的表現的。他的同情顯然在夏文方麵。夏文勤勞、善良、堅韌、慮事所見者大,確實是一個可使家道中興的角色。但從藝術處理上看,他的使家道中興的角色。但從藝術處理上看,他的割股為嫂,又似乎不盡符合規定情境中人物性格的運演邏輯。這當然隻是微疵。
夏仁是與夏文對照著寫的。他既是夏文家族仇人,也是人生格鬥場上角力的對手。夏仁偽善、陰狠,設圈套捉麥客二虎和麥草的奸,致使麥草身受木馬酷刑,秋文羞憤自殺身亡,最能見出他的手段;用夏文做長工,以羞辱尚運老漢,倒還在其次。他曾因其家勢而傲視鄰裏,行義舉也包藏禍心,終於應了“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古訓,在自己的手裏眼看著一個富裕的家衰落了,落得困頓潦倒的下場。
王海在《老墳》的總體構思和描寫中,所取的是一種文化的視角。這種文化的視角,除了濃鬱的地域鄉土因素之外,倫理道德的因素無疑是另一個重要的側麵。關中腹地,乃周之故地,是周禮的搖籃。孔子曾有“吾從周”之說,高舉“克己複禮”的大旗,“從周”“複禮”,其所“從”。所“複”,都指向了這一塊土地上哺育出的古代道德文明。從這一點看,《老墳》的道德文化角度,其實通著古老的地域曆史文化。王海筆下的人物,多從倫理道德的角度進行描寫、剖析與評價。以陵爺為例,他對各種事件,對各種人物行為及品性的褒貶,包括先後對麥草與清武的“家法從事”,都有或顯或隱的古老道德規範和道德理想作依據。又如作者對夏文和夏仁的描寫,更存在著明顯的抑揚不同的情感傾向。而在這情感傾向的背後,也不難分辨出不同的道德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