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故地的文化展示和哀歌——王海及其《老墳》
王海的長篇小說《老墳》是一部下了功夫並且寫得很見特色的作品。一個作品,寫出了特色,就有了自己獨立的價值,就肯定會受到讀者的歡迎。《老墳》的成就主要有這樣幾點:一是濃鬱的地域文化情韻;二是曲折回環的敘事結構;三是盛衰榮辱中的人物命運。
先說地域文化情韻。《老墳》的故事,發生在關中腹地的五陵原上。五陵,史書上有不同說法,較為公認的說法是指長陵、安陵、陽陵、平陵、茂陵,均為漢帝的陵寢,依次排列在鹹陽原上,成為這一地區重要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也可以說是這一地區重要的地域文化標誌。那高高隆起的小山一樣的覆鬥形封土,那封土上榮了又枯,枯了又榮的荒草,以及深埋在這些帝陵中的早已凝固了的曆史,千秋百代以來,總能給過往的文人墨客以無限的遐想與靈感,令他們詠歎,使他們低回。“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即屬此類,還有諸如“遊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五陵貴公子,雙雙鳴玉珂”,“五陵佳氣無時無”等等。王海在《老墳》裏所寫的就是生活在帝陵側畔,並且世代守護著這些帝王陵寢的守陵人後裔們的生活。寫他們生存的艱辛和生命的強韌,寫他們心靈深處沉重得化解不開的傳統積澱和文化情結,還有龍娃家族內部的愛恨情仇,死死生生。然而作者所取的角度卻是文化的。他淡化以至略去了相關的政治曆史背景,隻在個別地方稍有關涉,也是一筆帶過。這樣就可以騰出手來,展開民風民情、習俗節慶、人性人心的描寫,特別是對人們的生活方式,包括思維方式,行為方式,語言方式的描寫。這些方麵都無不帶有濃鬱的地域文化氣韻。比如,寫久旱時的祈雨,寫未雨綢繆的築堤,寫暴雨突至時的防洪,寫婚喪禮俗等等。那種場麵,那些儀式,隻有三秦故地才會有。
值得一提的是陵爺這個人物。他是龍娃家族一位受尊敬的長者,很像是一位族長,卻厚道、慈善,沒有一般族長的威勢與強權。他調合族人的矛盾,判定糾紛的是非,把族人攏在一起。族中共同的大事,一家一戶的大事,如喪葬嫁娶,生死病死之類,都需要並且可以和他商量。陵爺的這種職司,不是推選,不是上麵的臨時任命,而是世襲。作為藝術形象和活生生的人物性格,陵爺似乎還可以寫得更複雜、更豐富、更立體些,但作為古老文化和這種文化傳統的代表,在《老墳》裏,陵爺其實主要起一種活的符號或人化了的標誌的作用。他的存在,能讓人感到關中地域文化的深固和力量,當然也能讓人感受到古老傳統的僵頑乃至殘酷。
地域文化的外部特征是包括了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的,它們是故事展開和人物活動的物質背景與外部環境。小說中,對於這些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描寫,是營造地域文化氛圍,形成一種特殊情調的重要方麵。就這一點而言,王海是相當自覺的。《老墳》多數篇章的開頭,都有一段頗帶抒情性的景物描寫,但筆墨卻極有節製。這些描寫既烘托出一種與關中風情有關的特殊情調,又因其不枝蔓、不冗長而不存在阻滯故事進展和斷割人物刻畫的毛病。
語言運用,特別是方言的運用,在凸顯關中地域文化特色上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麵。《老墳》對關中方言的運用是很用了苦心的。從現代漢語的地緣劃分看,關中方言屬北方官話區,雖有很強的地方特色,但在其地方言區的人聽來,隔閡遠不像是吳語、閩南語、粵語、客家語等方言那麼大。盡管如此,把關中方言引入文學作品之中,也還要經過仔細的選擇與提煉。在王海之前,柳青、王汶石、陳忠實等作家,在這方麵都做出了堪為表率的實績。《老墳》的方言運用實際上是接續著這些先行者的踵武的。王海的著力點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麵:一是方言語彙的運用;二是方言語氣的強調;三是方言特有的表達方式。這些方麵的成功都大大加強了作品的三秦文化氣韻。
當然,在《老墳》的地域文化的表現中,最重要的還是人物的性格,這一點我們在後麵還要談到。
《老墳》寫的是守陵人後裔龍娃家族的故事。故事發生在這個家族的三戶人家之間:尚運一家,夏仁一家,鬥半一家。三個家庭,形成故事發展的三條主要線索,相互交錯、糾纏,恩恩怨怨,了猶未了,曲折回合調動著讀者的閱讀興趣。這也同時就是設計情節,展開人物死生浮沉命運的主要敘事結構了。三戶人家的矛盾與衝突,其實主要發生在夏文和夏仁兩家之間。兒孫輩從父輩,乃至祖父輩那裏繼承了深埋的仇隙。作者以這深埋的仇隙為支點,推動人物之間多維多向的關係的建立與發展。在作品中,家庭的命運是與人物的命運息息相關的。而對於如夏仁和夏文這樣的家庭頂梁柱來說,實際上家運的興衰不僅與他們的個人命運一體,而有要由他們撐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