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另外一個重要人物是寧巧仙。她不僅是周雨言生活中的一個重要角色,而且她本身也是小說中一個血肉豐滿有棱有角的人物。她雖然有紅色的階級出身,但因為生活的艱辛,不幸的婚姻,丈夫夏雙太在她麵前的無能和卑微,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正常欲望不能滿足,於是她先與二十歲的馬正年有過短暫的偷情,體會到了肉欲的歡悅,後來又為了借儲備糧和六指隊長有過長時間的苟且,為了在工地上多要幾個土方與安克仁睡覺。她雖然有過羞辱感,但很快就“被艱難的生活洪水卷走了。”一直到她遇見了周雨言,她內心愛情的火焰才燃燒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投入周雨言的懷抱,她給了周雨言一個女人所有的柔情,甚至默許周雨言與她的女兒秋月的戀情,隻要周雨言仍然跟她好。寧巧仙在這部小說中是一個最為複雜、最有原始生命力的人物,在她身上體現著人的生機勃勃的力量,雖然曆經艱辛,但依然不屈不撓,她和六指隊長的情欲之愛也是小說要極力表現的一個主題。她第一次和六指在山溝裏的野合更是充滿驚心動魄的力量,在某種程度上,這比後來與周雨言的情愛來得更為自然和健康,她給周雨言的柔情中有很多母性的成分。這部小說中充分體現著“惡的力量”的人物是六指隊長,有意思的是,正是他給寧巧仙開啟了情欲之門,她的生命激情才得以張揚,最後也是他投毒陷寄寧巧仙,使她身陷牢獄,被判死刑。因此,寧巧仙也是一個“被損害者,雖然她一直在和生活抗爭,甚至不惜以女性的肉體為犧牲,但還是被現實的惡的車輪碾破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哭得聲嘶力竭,她在心裏呐喊,我隻想見見周雨言。我一定要見到他,我要對他說,我對誰也沒愛過,我愛過你,死心塌地的愛過你。無論你怎麼看待我的愛,我是愛過你的。”⑤不過,誰又會聽見她的哭泣呢?更可悲的是,他是以代表“正義”的法律的名義結束了她的生命,這讓人不禁回想起哈代筆下的苔絲姑娘的命運。這兩個心底同樣善良的女人的悲劇是誰一手造成的呢?這恐怕不是一個簡單的答案能回答得了的。但有一點是可以看清的,那“被損害的人”往往是處在社會底層的“沉默的大多數”,很少有人發出“被損害”者的聲音,那又是誰剝奪了他們的話語權?當然,這部小說中還有“被損害者”和“沉默者”的群像。這裏邊有周雨言一家,從祖母白玫到母親秦改香,妹妹周雨梅,哥哥周雨人!包括妻子吳小鳳,都毫無例外地被階級身份的烙印拖入到屈辱的深淵中。有一個情節是讓人觸目驚心的,當秦改香被饑餓所迫去討飯時,有一家人競把她的頭按到豬食槽裏,秦改香抹了一把滿臉滿嘴的豬食後站起來了,她沒有流淚,她對年輕的主人冷靜地說,我的兒子和你一般大了,你也是有娘的。她妄圖用尊嚴的被踐踏來換回人的良知道德。⑥還有一個場景是祖母白玫在澇池裏拉青泥時受到的侮辱:夏雙太不讓周雨言幫祖母推架子車,把他一下拎起來扔到青泥中,祖母來扶周雨言時,夏雙太“拿腳在周雨言和白玫身上踢”,接著又對白玫施以懲罰,由兩個青年人挾持著她在一麵坡上跑上跑下,“等那兩個青年跑得大汗淋漓之後又換上兩個青年挾持著她跑。輪番不停地跑上跑下使白玫的臉色由蒼白而變為蠟黃,她顧不得喘氣顧不得擦汗顧不得管束自己,她的自尊她的肉體她的生命完全操持在別人的手中。奔跑中的白玫披頭散發,衣不蔽體,鞋落了,褲帶掉了,長褲短褲一齊褪到了腳踝上,在生命中掙紮的白玫也不可能顧及自己的羞恥,她的下身無可奈何地裸露在殘冬的無恥中。裸露的那麼耀眼:這就是昔日的資本家小姐,這就是昔日的國民黨官太太,這就是昔日的地主婆。她的白皙的大腿,她的尚還豐腴的臀部,暴露無遺了。白玫用裸露的嗣體直逼冬日的殘酷直逼人們的目光直逼人們的心:難堪吧!羞恥吧!為自己,為我們是人!”⑦在這裏,人性中野蠻殘暴的一麵顯現出來,這樣的踐踏卻是以階級鬥爭的名義進行的,人的動物般的獸性是常常貼著意識形態的堂而皇之的標簽!小說敘事者也忍不住憤怒了,痛心疾首地呼喊“羞恥吧!”在小說的其他地方,敘事者也這樣呐喊過,可以想見馮積岐寫小說時激情的投入,從小說藝術的角度看有些直白,但比起時下那些蒼白冷漠的作品,激情和憤怒是難能可貴的,因為這個時代“呐喊”的聲音太少了。
第39章(1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