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具有嚴密邏輯的結構,無疑是對人性建構運動作了哲學思考的結果。可惜地是,白描在組成這樣上等結構之後,隻是把它平擺在那裏了,正如前所說,《蒼涼青春》的“係統”把握不夠,如果把這五個人物當作人性的五個要素,組成一個“係統”,在這個係統中,這五個要素相互交觸、矛盾、衝突、互補,新與舊交鋒又交合,先與後的相反又相成,騷動不安,進一步再把一切統一在一個活生生的形象身上,不愁不是千古不滅的,如“阿Q”那樣的典型。這毛病不必是“紀實”而生成,怕是作者對有些人物開掘不深的緣故。筆行至李婭這個人物時,明顯有些粗陋。從現在的文字看,完全可以深挖細研,寫成一個具有“係統”特色的個性,而不是什麼二重、三重組合。如果這樣,《蒼涼青春》的厚度、深度便會大大加強。
魯迅的阿Q之所以偉大,便在於它是這樣的形象,完全不同於傳統現實主義所理解的那樣的“典型”,而是特定曆史時代社會心理模態的“係統”模型,特定曆史環境中的人性建構的“係統”圖。
在具體人物的把握上,《蒼涼青春》中的不少人物,如程幼芬、王村鈺、梁海燕,都是不同凡響的。
陝西作家的大多數,對於傳統的東方美學都有緊緊的依戀之情。似乎這種傳統的東方美德總是在人性中忽隱忽現,或是暫被埋沒,終有出世之日。正由於此,陝西作家的作品就不似西方現代派那樣徹底的悲觀主義。在陝西作家的作品中總有某些理想主義的因素存在。在我們讀過的陝西當代作家的作品中,我們以為白描屬於最理智,最易於被人接受的幾個人之一。既不讓人感到觀念陳舊,依附傳統,又不令人感到是一種盲目學習西方的亞悲觀主義。
程幼芬、王村鈺是傳統型的人物,白描對他們的把握,沒有停留在時髦的“文化批判”的水平上,而是著力開掘微妙的存在於這兩個人物身上的東方傳統美德,看這種美德與苦難的命運、邪惡的勢力抗爭的生命活力。恕我們誇張一點說,在當代中國,這實在需要有一點超乎常人的膽識。
當代的許多學者、作家都在致力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文化熱”一時席卷文壇。但是,人們似乎都不約而同地把“傳統”與“封建”等同起來。如果真是那麼簡單,“五四”運動足以將其摧毀。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與地區的封建文化都沒有中國“封建”如此的頑固,原因在於中國從無西方那種典型的封建文化,也沒有一個漫漫長夜的中世紀。中世紀的中國,幾乎是世界最輝煌的文明,中國的“封建”文化與中國原始的“村社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中國封建文化中的“入世”、“樂感”、“親親”及其深邃透辟的東方神秘主義哲學諸多因素,直接萌生於村社的農耕文化之中,極富人情味與人類智慧。準確地說,中國式的封建文化是直接從原始村社文化——人性的溫床上孳生、變異而來,大量的存在著合乎人類惰性的東西。中國傳統文化的優長在於此,其頑固到無法改造的原因也在於此。將中國傳統文化冠以“封建”二字全盤否定,實質是“階級鬥爭”的理論所導致的認識的絕對化,“激進者”們並未逃出極左路線始作俑者的思維模式,這怕也是一種文化悲哀。
白描作為文學家,當然不會去圖解上述這樣的理論分析,他是用自己不被時髦所左右的“心”去感悟這世界、這人生,苦難中的曲折的國人的人性建構運動。通過程幼芬、王村鈺兩個人物的悲慘命運,展示出傳統美德作為一種人格力量的生命力。如果按照一般人所理解的“現代意識”,程幼芬、王村鈺的“堅貞”、“堅韌”及對弱者的強烈同情感,無疑是封建文化對人性的扭曲,他們自己甘作了封建文化的殉葬品。但是,當你讀完《蒼涼青春》,你會毫不懷疑地認識到,正是由於他們支持了這種意識的“非現代化”,抵禦了邪惡與愚昧對其命運的摧殘,對其人格的扭曲。他們貌似封建文化殉葬者的行動,反而有一定的促進意義。衡量傳統美德是否合理,不在觀照美德本身而是要放在特定的環境、特定的人的命運中去考察。隻要這種東西不是維係、鞏固其奴隸地位,滿足自己因為當不了奴隸而引起的心理不平衡,就要承認它在人性中的合理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