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敘述者明確指出,這些豐富的民間傳說,構成了老子、孫子成長的悠遠文化背景。它們的文化人類學意蘊耐人尋味。而且,張興海還將這些來自遠古的傳說與他對春秋後期的曆史敘述有機地融彙為一個藝術的整體。細細想來,傳說與曆史,它們的分界,往往模糊,這也是曆史之迷人處。

讓我們進入小說的曆史敘述。春秋戰國之交,是一個周王室式微以至分崩離析的動蕩時代、變革時代。鐵器的使用,井田製的瓦解,私有製的興起,私學的形成,“士”的出現與獨立人格等等。這是一個社會巨變的苦難時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諸侯國的坐大與爭霸扮演了政治舞台上的主角戲。小說圍繞周景王前後,尤其景王卒後的王位繼承人之爭這條主線,以相當廣闊的視野,展開了王室內外的社會生活畫卷、文化生活畫卷。

宮廷司樂萇弘和守藏史李耳是世交好友。老聃潛心於典籍和沉思,遠離權力中心,遠離名利追逐和物質享愛。而萇弘以他的音樂家的熱忱,迷醉於權勢。強烈的政治參與使他認為:“王室、社稷、民眾的命運,怎能割舍得下”?不同的人生態度,讓這一對朋友常常發生爭執。生死關頭,老聃屈尊求助於弟子王子朝,救了萇弘一命,而在其後的曲折裏,萇弘終於死於王室內亂。小說情節的這一設置,一箭三雕:一是實現了人物性格,二是勾勒了時代風雲,三是為小說塗抹了文化藝術的濃墨重彩,賦小說以濃厚的文化底蘊。

春秋戰國時期,一個百家爭鳴思想解放的時代。學術思想的天宇裏,群星璀璨,光耀千秋。小說塑造了老子、孔子、孫子這三位偉大的先聖先哲,讓他們在張興海構築的小說世界裏先後相遇。他們各有自己的鮮明性格、人格風采和思想成就。他們相互輝映,相互襯托,愈顯他們的獨特人生道路和思想學術進路的光輝。張興海的可貴處、高明處在於,他決不揚此抑彼,也不揚彼抑此,他以理解和崇敬之情,為我們塑造了他心目中的三位偉大先哲。

作品中,老子始終處於中心地位。小說寫到孫子、孔子曾先後求教於老子。求教的過程以及老子的不同態度在張興海筆下,寫得豐富多彩,這使老子形象愈加在差異中鮮明而飽滿。同時,三位哲人麵對共同的時代困惑,各自展開了他們對現實的深刻思考。隻是由於思想旨趣的不同,思想方法的差別,他們尋求著不一樣的超載,為人類創造了不朽的思想。在這方麵,張興海的理解與把握,應該說有其準確性和分寸感。

小說主要人物的設計,以及人物關係的處理,絕不隻是一般的藝術構思問題。在這些重要人物後麵,有著作家對人性、人生、自然、社會、時代乃至宇宙的體認和感悟,對人的存在的奧秘的勘探和發現。

老子的道法自然,孔子的克己複禮,孫子的以戈止武,他們的偉大思想是那個巨變的時代思潮的產物,也是他們強大思想創造力的結晶。正是他們的學術思想,構成了中國文化傳統的基本精神板塊和整體構架(當然並不完整)。小說對此給予的藝術關照,富有鮮明的藝術個性和相當的藝術感染力。小說關於老子、孔子、孫子形象的藝術創造,顯示了作家張興海把握老子所處時代的特征與那個時代的精神的藝術魄力,並在思想上達到了相當深度。

小說塑造了幾個出色的女性,她們各自有著特異的性格,或奔放或沉靜,或熱烈或嫻淑。然而,幾乎無一例外,小說寫到了她們的情愛、性愛。值得注意的是,張興海將“性”、“性愛”提升到了哲理、養生的高度來審視。在他的筆下,性不再隻是繁衍後代,也不再隻是男歡女悅。從“性”與“性事”出發,老子和孫子,分別體悟了人生之道,宇宙之道,用兵之道,治理之道。小說以相當的筆墨抒寫了“性事”。有老子與夫人希的,有孫子與崔旦的……老子因此悟出“負陰抱陽”,悟出“眾妙之門,玄之又玄”,悟出“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孫子因之認為,床幃之事,內身相諧,招招承歡,無不是交接式的顯露,與軍事鬥爭與治理之道吻合無間。

與西方對性的當代理解不同,老子對性進行的思考,是東方式的。在西方行為主義者看來,性與道德、與情感全然無涉。黑色幽默派認為人的性本能已經物質化,技巧化了。斯金納甚至反對傳統的人文主義關於人應當自我們控製的舊說,認為性不再是受某種意識製約的行為,而是一種健康的、肉體的需要。將身體,將肉身,將性與性事視之為“自然”,這是老子與西方當代的相通處。但,較之於當代西方,老子顯然並不將欲望抽象為空虛,而是從中領悟了“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玄之門,是謂天地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