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鄒誌安的“探索世界”中,還應該提到一部作品,就是他“探索”係列的壓軸之作《獨身女人》。這部驚世駭俗的作品,在鄒誌安的這項宏偉的藝術工程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首先,鄒誌安將目光由“蠻荒”的鄉鎮投向了霓虹燈下的都市,他決定要揭開這闌珊夜色所掩蓋的真正麵目,這標誌著鄒誌安描寫領域的縱深拓展,其次,作者一反過去塑造人物的視點,第一次賦予了自己的主人公以完美的理想人格,小說的女主角吳衝,不僅美麗絕倫,而且善良真誠,充滿著實現自我價值的人生理想。在她身上,不僅體現著“人”的文化覺醒和女性的尊嚴,而且洋溢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生命的由衷熱愛,這是一類真正具有現代意識的時代女性!她的出現,給鄒誌安的人物畫廊帶來了新的生氣。第三,吳衝在人生道路上被不斷追殺的悲劇命運,所揭示的已不僅僅是人性的醜惡(占有不成反遭嫉恨迫害),都市文化的畸型(金錢與權力勾結),其社會批判的廣度和深度都遠遠地超過了他先前的任何一部作品。應該說,這部作品是鄒誌安現實主義批判精神的集大成者,是他“探索係列”的一個悲憤總結。
洋洋百萬言的“愛情心理探索”嘎然結束,留給讀者的是無限的感慨和情感批判的紛亂。人們常說:題材是人人都能看見的,意義內容則隻有經過一番琢磨的人才能把握。理解藝術本身就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苦事。掩卷遐思,從少男少女眼角眉梢的恨,到迷人少婦的無盡哀怨,從女人不安的騷動,到男人癡迷的多情,從精神覺醒終被毀滅的“南魚兒”,再到個性堅強、執著追求的知識女性吳衝,從鄉村到城市,從戀愛到婚姻,鄒誌安真正是極盡了筆墨,多方位地為我們構築了一個紛紜複雜的人類情感世界。盡管鄒誌安主要是借助於人物悲劇情感的表現,來剖析當代社會的文化土壤和人性痼疾,但他的作品世界,由於具有無可辨駁的現實主義的真實力量,已經成為我們觀照當代生活的一麵寶貴的鏡子,有著不可磨滅的認識價值。在當今的中國文壇,如此豐富完整、如此生動真實,如此深刻撼人地探索人類情感生活的宏篇巨製,鄒誌安應該占有一定的位置。
整體地把握鄒誌安“愛情心理探索”係列作品在當代文壇的存在價值,除了作品本身為我們提供了新鮮生活之外,更重要的還要看作家在作品中為我們表現的精神境界和思想高度。在當代作家群中,鄒誌安給人的基本印象是一個純樸赤誠的鄉土作家,有人稱譽他的藝術貢獻在於“賦予了傳統美德的巨大力量”(1)。這實在是一個誤會。鄒誌安是一個在現代意識的統攝下,在審美觀念的不斷更新中,向自己挑戰的鄉土作家。在他身上,沒有“傳統美德”的追求,使得他在陝西作家群中成為頗有魄力和膽識的作家。但是,鄒誌安正處在最痛苦的精神蛻變期,他已經用新的時代眼光重新審視了自己所依屬的鄉土文化,然而目前卻無力攀登上新的文化高度。他好象半空中的登山者,看清了自己腳下的溝溝壑壑,卻無法看到懸崖上明麗開闊的風光。正是這種艱難困惑的創作心態,使得鄒誌安在“愛情心理”的探索中常常提出些尖銳而嚴峻的人生課題,卻未能做出有說服力的審美評析,因而在人物形象的價值取向上和生活倫理審度上表現出難以把握的困惑。尤其是在“文明與道德”的二律背反的關係中,他常常陷入自相矛盾的焦慮心態,這使得他的作品飽含痛苦而缺少一種“摘取禁果”的脫俗才情和豁然開朗的人生境界,實事求是地講,他在作品中沒有找到靈魂的最佳歸宿。
在鄒誌安的“愛情世界”中,他一直在尋找“愛”的平衡,表現“愛”的艱難,但卻不能進一步挖掘出完善“愛欲”的正麵力量,尤其是不敢大膽地肯定“性愛”本身在人類生命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它與自由、幸福的本質聯係(誌安並不迥避性描寫,但他從中揭示的主要是人性的原始淺薄和陰暗墮落,而沒有那種“要求以生動、活潑、勇敢和犧牲精神和另一個達到統一”(2)的撼人力量。不過,劉八老漢稍縱即逝的“愛情”是一個難得的例外)。弗洛伊德從“性”力量中發現了“人”的破壞性本能,而勞倫斯則從中找到了“人”的美質,找到了生命的藝術。可是,在鄒誌安的“愛情世界”裏卻很少讓人們看到平等的靈、肉統一,理想的交合,他更多地是從社會學的角度來寫人的感情失落和變異,而不是站在“人”的本質立場上來表現“人”的真正實現,這使得他筆下的人物未能達到“典型化”的藝術高度,沉重的“荒原”背景下,卻未出現不屈的“精魂”,從而缺少了一種激奮人心的理想光彩。而鄒誌安的作品世界,盡管充滿了現實的痛苦、生命的熱力、人之子的聲息,但由於缺乏一種輝煌的理想作為參照,遂使得這些作品的精神境界無法跨入當代文壇的思想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