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舍聖人立言之本指,而以己說為聖人所言,是誣聖也;借其語以飾吾之說,以求取信,是欺學者也。誣聖欺學者,程朱之賢不為也。蓋見於陰陽氣化,無非有跡可尋,遂以與品物流行同歸之粗,而別求諸無象以為其精,是以觸於形而上下之雲太極兩儀之稱,恍然覺悟理氣之分如是,不複詳審文義。學者轉相傳述,於是《易》之本指,其一區別陰陽之於品物,其一言作《易》者明於天道而有卦畫,皆置不察矣。
問:宋儒嚐反複推究先有理抑先有氣,(朱子雲:「必欲推其所從來,須說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別為一物,即存乎是氣之中。無是氣則是理亦無掛搭處。」)又譬之「二物渾淪,不害其各為一物」,(朱子雲:「理與氣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然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各有其理而已,未嚐實有是物也。」)及「主宰」「樞紐」「根柢」之說,目陰陽五行為空氣,以理為之「主宰」,(陳安卿雲:「二氣流行萬古,生生不息,不成隻是空氣,必有主宰之者,理是也。」)為「男女萬物生生之本」,(饒仲元雲:「極者至極之義,樞紐根柢之名。聖人以陰陽五行闔辟不窮,而此理為闔辟之主,男女萬物生生不息,而此理為生生之本。」)抑似實有見者非歟?
曰:非也。陰陽流行,其自然也;精言之,期於無憾,所謂理也。理非他,蓋其必然也。陰陽之期於無憾也,猶人之期於無失也,能無失者,其惟聖人乎!聖人而後盡乎人之理,盡乎人之理非他,人倫日用盡乎其必然而已矣。語陰陽而精言其理,猶語人而精言之至於聖人也。期於無憾無失之為必然,乃要其後,非原其先,乃就一物而語其不可譏議,奈何以虛語夫不可譏議指為一物,與氣淪然而成,主宰樞紐其中也?況氣之流行既為生氣,則生氣之靈乃其主宰,如人之一身,心君乎耳目百體是也,豈待別求一物為陰陽五行之主宰樞紐!下而就男女萬物言之,則陰陽五行乃其根柢,乃其生生之本,亦豈待別求一物為之根柢,而陰陽五行不足生生哉!
問:後儒言理,與古聖賢言理異歟?
曰:然。舉凡天地、人物、事為,不聞無可言之理者也,《詩》曰「有物有則」是也。就天地、人物、事為求其不易之則是謂理。後儒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為之理」,而轉其語曰「理無不在」,以與氣分本末,充視之如一物然,豈理也哉!就天地、人物、事為求其不易之則,以歸於必然,理至明顯也;謂「理氣渾淪,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將學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合諸古聖賢之言抵牾不協。姑舍傳注,還而體會《六經》、《論語》、《孟子》之書,或庶幾乎!
問:道之實體,一陰一陽,流行不已,生生不息,是矣。理即於道見之歟?
曰:然。古人言道,恒該理氣;理乃專屬不易之則,不該道之實體。而道理二字對舉,或以道屬動,理屬靜,如《大戴禮》記孔子之言曰「君子動必以道,靜必以理」是也。或道主統,理主分;或道該變,理主常。此皆虛以會之於事為,而非言乎實體也。
問古人言天道、天德、天理、天命,何以別?
曰:一陰一陽,流行不已,生生不息。主其流行言,則曰道;主其生生言,則曰德。道其實體也,德即道之見者也。「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德不於此見乎?其流行,生生也,尋而求之,語大極於至巨,語小極於至細,莫不顯呈其條理;失條理而能生生者,未之有也。故舉生生即該條理,舉條理即該生生;實言之曰德,虛以會之曰理,一也。孟子言「孔子集大成」,不過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聖人之於天道,至孔子而集其盛,條理得也。知條理之說者,其知理之謂矣。天理不於此見乎?凡言命者,受以為限製之稱,如命之東則不得而西。故理義以為之限製而不敢踰,謂之命;氣數以為之限製而不能踰,亦謂之命。古人言天之所定,或曰天明,或曰天顯,或曰明命。《國語》叔向之言曰:「命,信也。」蓋言乎昭示明信曰命,言乎經常不易曰理,一也。天命不於此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