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曰:三君子皆誌聖賢之誌者也,其學本夫求是心,故於此於彼,期在自得,不在虛名。考諸《六經》,茫然不得性道之實體,則必求之彼矣。求之彼,而言道言性確有指實,且言夫體用一致也似神,能靡不周(如說「法周法界,淨智妙圖,休自空寂。」)故朱子嚐馳心空妙,冀得之以為衡鑒事物之本,極其致,所謂「明心見性」,不過「六用不行」,彼所以還其神之本體者,即本體得矣;以為如此便是無欠闕矣,實動輒差謬。在彼以自然為宗本,不論差謬與否,而三君子求是之心,久之亦知其不可恃以衡鑒事物,故終能覺悟其非也。夫人之異於禽獸者,人能明於必然,禽獸各順其自然。孔孟之異於老聃、莊周、告子、釋氏者,自「誌學」以至「從心所欲不踰距」,皆見乎天地、人物、事為有不易之則之為必然,而博文約禮以漸致其功。彼謂「致虛極,守靜篤」,「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至於「道法自然」,無以複加矣。孟子而後,惟荀子見於禮義為必然,見於不可徒任自然,而不知禮義即自然之極則。宋儒亦見於理為必然,而以理為「太極」,為「生陽生陰之本」,為「不離陰陽,仍不雜於陰陽」,指其在人物為性,為「不離氣質,仍不雜乎氣質」。蓋以必然非自然之極則而已,實自然之主宰、樞紐、根柢,一似理亦同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乎所指者之生〔神〕,天地陰陽之於人物為本來麵目。朱子之辨釋氏也,曰:「儒者以理為不生不滅,釋氏以識為不生不滅。」在老釋就一身分言之,有形氣,有神識,而以神識為本;溯而上之,以神為有天地之本,遂求諸無形無象者為實有,而視有形有象為幻。在宋儒以形氣神識同為己之私,而理得於天;溯而上之,於理氣截之分明,以理當其無形無象之實有,而視有形有象為粗,於是就其言轉之以言夫理,尊理而重學,遠於老聃、莊周、告子、釋氏矣。然以彼例此,而不協乎此,轉指孔孟所謂道者非道,所謂性者非性,增一怳忽不可知之主宰、樞紐、根柢,因視氣曰空氣,視心曰性之郛郭。是彼奉一自然者之神居此空氣之上,郛郭之中;此奉一必然之理在此空氣之上、郛郭之中也。

問:後儒所謂太極,似老氏之所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朱子以太極生陰陽為理生氣,「陰陽既生,太極在其中,理複在氣之內,人物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然後有形」,亦似老氏所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朱子以道即理之謂也,而於理氣截之分明,於是言先後,言主宰、樞紐、根柢,儼然如一物,亦似老氏謂「道之為物,惟怳惟忽」,於怳忽不可名狀中而有像有物。又《太極圖說》言主靜,注雲「無欲故靜」;《通書》言「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似釋氏謂「六用不行,即本性自見」。何彼此相似如是?至「常惺惺」,則直舉釋氏之言為用功之要。今以太極兩儀,在孔子讚《易》之本指,非如後宋儒之雲;以曰道曰性為指其實體之名,以期於無失之謂理,乃稱其純美精好之名,亦非如後儒之雲。然則宋儒明知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之非,而及其言之,又不合於孔孟,而轉與彼相似,何也?

曰:孔子之後,異說紛起,能發明孔子之道者,孟子也;卓然異於老聃、莊周、告子而為聖人之徒者,荀子也。釋氏之說盛行,才質過人者無不受其惑,能卓然知宗信孟子而折彼為非者,韓子也;嚐求之老釋,能卓然覺寤其非者,程子、張子,朱子也。然先入於彼,故其言道為氣之主宰、樞紐,如彼以神為氣之主宰、樞紐也;以理能生氣,如彼以神能生氣也;以理墮在形氣之中,變化氣質則複其初,如彼以神受形氣而生,不以形氣欲累之則複其初也。皆改其所為神識者以指理,故言「儒者以理為不生不滅」,豈聖賢之言!「天地之初理生氣」,豈其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