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通常坐在咖啡館裏,看看馬德裏出的幾份報紙,然後就步行進城或是下鄉去溜達。有時比爾跟我同去,有時他則在房間裏寫信。羅伯特·科恩早上學習西班牙語或者抓住機會跑到理發店裏去修麵。布蕾特和邁克爾中午之前根本起不來床。我們都在咖啡館裏喝苦艾酒。日子過得很是平靜,沒有人再喝醉。我去過一兩次教堂,一次是跟布蕾特一起去的。她說她想聽聽我怎麼告解,不過我告訴她這不但做不到,就算做得到也沒有聽起來那麼有趣,除此之外,告解所用的語言還是她完全聽不懂的。我們一出教堂就碰上了科恩,雖說他顯然是一直在我們屁股後頭跟過來的,不過他非常開心又非常友善,我們仨就一道出城溜達到吉卜賽人的營地那兒去看熱鬧,布蕾特還讓吉卜賽人給她算了命。

那天早上風和日麗,山峰之上高高地飄著白雲。夜裏下過一點雨,高崗之上給人感覺清新涼爽,而且眼前的景色美不勝收。我們都覺得心情舒暢,而且感覺自己非常健康,科恩在我眼裏都顯得可親可愛起來。在這樣的一個日子裏,沒有任何事情會讓你有一絲一毫的煩惱。

這就是狂歡節前的最後一天。

第十五節

7月6號,星期天中午,狂歡節“炸了鍋”。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詞可以來形容。一整天裏,大家不斷地從鄉下趕到城裏,不過馬上又在城裏四散開來,並不引人注意。烈日之下的廣場就跟平常的日子一樣安靜。進城的農民們都在那些偏遠的小酒店裏呢。他們在那裏喝酒,準備參加狂歡節。他們才從平原和山區進得城來,價值觀需要慢慢調整。他們一開始可受不了咖啡館裏的要價,在那些小酒店裏才覺得錢能頂錢用。金錢對於他們來說仍然意味著勞作了多長時間和售出了多少蒲式耳糧食。等到了狂歡節漸入佳境的時候,他們也就不在乎花多少錢,或者錢是在什麼地方花的了。

現在,在聖費爾明節開始的這一天,他們一大早就已經來到了窄街陋巷裏的小酒店。我早上穿過幾條街道去望彌撒的路上,聽到敞著門的各家酒店裏傳出他們的歌聲。他們是在熱身呢。十一點鍾的彌撒有很多人。聖費爾明節也是個宗教節日[76] 。

我從大教堂走下山來,順著大街回到廣場上的咖啡館。馬上就到中午了。羅伯特·科恩和比爾正在一個咖啡座上坐著。大理石麵的咖啡桌和白色的柳條椅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鑄鐵桌子和簡陋的折疊椅。咖啡館活像是一艘輕裝簡行馬上要上陣的戰艦。今天的服務生也不會再聽憑你看一上午的報紙而不來問你還有什麼需要了。我一坐下來,就有一個服務生走上前來。

“你們在喝什麼?”我問比爾和羅伯特。

“雪利酒。”科恩說。

“Jerez[77] .”我跟服務生說。

還沒等服務生把酒拿來,宣告狂歡節開張的焰火彈就從廣場上騰空而起。焰火彈在空中炸開,一朵灰色的煙雲高懸在廣場對麵加亞雷劇院的上空。那朵煙雲懸在空中就像是一枚炸開的榴霰彈,我正在觀看的當口,另一顆焰火彈又躥上了天,在明亮的天光下吐出縷縷青煙。我眼看著它炸開,驟然間耀目生輝,然後又形成另一朵小小的煙雲。到第二顆焰火彈炸開的時候,拱廊下已經擠滿了人,而一分鍾前那裏還空蕩蕩的。給我上酒的服務生把酒瓶子高高舉過頭頂,好不容易才擠過人群,來到我們桌前。人們從四麵八方擁入廣場,大街上遠遠傳來簧管、橫笛和鼓聲。他們是在演奏riau-riau[78] 舞曲,笛聲尖銳,鼓點咚咚,他們後麵就是一路舞過來的男人和男孩。橫笛停歇,他們就都在街上蹲下,而當簧管和橫笛的樂聲再起,平板、單調、空洞的鼓點再次敲響時,他們全都一躍而起,開始舞動。你隻能看到他們的頭和肩膀在人群裏一起一伏。

廣場上有一個人,正彎著腰在吹一支簧管,有一幫孩子跟在他後頭不停地嚷嚷,還拉扯他的衣角。他走出廣場,孩子們仍緊跟不舍,他就一路給他們吹著經過咖啡館,走進了一條邊街。在他邊吹邊走路過我們身邊,孩子們黏著他嚷嚷,拉扯他衣服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他那張毫無表情、長滿痘疤的臉。

“他一定就是村裏的傻子。”比爾說,“我的上帝!看那邊!”

沿街過來了一大幫舞者。整條大街都給這些舞者擠得滿滿登登的,都是男性。他們都跟在自己的笛手和鼓手後頭,和著音樂的節拍舞動。他們都是某個俱樂部的會員,全都穿著工人的藍色罩衣,脖子上係一條紅色手帕,而且用兩根旗杆挑著一麵大旗。他們在人群的簇擁下一路舞過來的時候,那麵大旗也隨著他們的舞步上下舞動。

大旗上寫著幾個大字:“葡萄酒萬歲!外國人萬歲!”

“外國人在哪兒呢?”羅伯特·科恩問。

“咱們不就是外國人嘛。”比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