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梅羅從來不故意做出扭擺的動作,他的動作總是直接、純粹、自然地成一條直線。別的鬥牛士卻都像個螺絲起子一樣扭個不停,把胳膊肘抬起來,等牛角衝過去以後故意把胳膊肘往牛的側腹上靠,給人一種虛假的驚險感覺。這種虛假動作做多了以後就會越來越糟,終於會給觀眾留下很不愉快的印象。羅梅羅的鬥牛卻能讓你體驗到真正的激情,因為他的動作一直保持絕對的純粹,每次總是從容而又鎮定地讓牛角緊貼著他的身體擦過去。他根本就沒必要強調他跟牛之間的貼身程度。布蕾特看得出來,有些動作在緊貼著牛做時是何等的優美,可隻要稍微分開一點,馬上就會顯得很可笑。我告訴她,自打何塞利托[89] 去世後,鬥牛士們如何發展出一套技巧,表麵上看似很危險,其實純粹是為了造成驚心動魄的虛假效果,自身非常安全。羅梅羅卻秉持舊有的傳統,通過最大限度地暴露在牛麵前來保持他動作的純粹,同時又讓牛意識到他是無可戰勝的,以此完全將牛控製住,同時讓它做好赴死的準備。

“我從沒見他的動作中有絲毫的笨拙。”布蕾特說。

“是呀,除非他心裏害怕了。”我說。

“他永遠都不會害怕,”邁克爾說,“他懂得實在是太多了。”

“他一上手就什麼都懂。別人學一輩子都不如他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本事大。”

“而且上帝啊,他多帥啊。”布蕾特說。

“我相信,你知道,她已經愛上這個鬥牛的小家夥了。”邁克爾說。

“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做個好人,傑克。別再告訴她任何有關他的情況了。跟她說說他們這幫家夥是如何毆打他們老娘的。”

“跟我說說他們都是怎樣的酒鬼。[90] ”

“哦,真嚇人,”邁克爾說,“整天醉醺醺的,就知道毆打他們可憐的老娘。”

“他看著是像。”布蕾特說。

“誰說不是?”我說。

場內已經牽上騾子,把死牛套上,然後把鞭子甩得啪啪響,趕得騾子跑起來,那幾頭騾子先是向前鼓勁,四蹄蹬地,然後突然飛跑起來,那頭死牛有一隻牛角朝上,腦袋貼地,在沙地上拖出一道光滑的劃痕,最後拖出了紅色大門。

“下麵出場的就是最後一頭了。”

“不是吧,”布蕾特說。她探身靠在欄杆上。羅梅羅揮手讓他的幾個執矛手各就各位,然後站直身體,將鬥篷貼胸搭好,凝神朝對麵公牛將要上場的方向觀瞧。

散場以後,我們走出鬥牛場,又緊緊地嵌在人群裏動彈不得。

“這些鬥牛表演可真夠累人的,”布蕾特說,“我渾身軟得就像團棉花。”

“哦,你需要喝一杯了。”邁克爾說。

第二天,佩德羅·羅梅羅沒有上場。鬥的是米烏拉公牛,而且鬥得很差。再下一天沒有鬥牛表演。不過狂歡節仍在沒日沒夜地進行當中。

第十六節

第二天早上下起雨來。海上升起的一團霧氣罩住了群山。山頂都隱沒不見了。高崗顯得沉悶陰鬱,樹林和房舍的輪廓都變了樣。我走出城外去觀看天色。壞天氣是由海上越過群山來到這裏的。

廣場上的旗幟在白色的旗杆頂上濕濕地掛著,各種橫幅都濕淋淋地緊貼在房屋正麵,不緊不慢的牛毛細雨中間不時有一陣急雨兜頭澆下來,趕得每個人都躲到拱廊下避雨,也在廣場上積起一個個小水窪,街道上到處都是濕淋淋、暗沉沉、杳無人跡。不過狂歡節仍舊毫無間歇地進行,隻不過被驅趕到有遮蔽的地方罷了。

鬥牛場裏有頂棚的座位都擠滿了人,一邊避雨,一邊觀看巴斯克人和納瓦拉[91] 人舞者和歌手的大彙演,後來,來自卡洛斯穀[92] 的舞者穿著他們的傳統服飾,一路冒雨從街上舞了過來,鼓聲聽來空洞沉悶,歌舞隊的幾個頭目騎在步履沉重的高頭大馬上走在前頭,他們的全套服飾還有馬身上披掛的馬衣都被淋得濕漉漉的。大家都擠在咖啡館裏,那些舞者也進來坐下,他們裹得緊緊的白色大腿伸在桌子底下,忙著把係著鈴鐺的帽子上的雨水甩幹,把他們姹紫嫣紅的上衣搭在椅背上晾著。外頭的雨下大了。

我離開咖啡館裏的人群,回旅館刮刮臉準備吃晚飯。我正刮臉的當口,有人敲門。

“進來。”我叫道。

蒙托亞走了進來。

“你好嗎?”他說。

“很好。”我說。

“今天沒有鬥牛。”

“是呀,”我說,“就隻顧下雨了。”

“你幾位朋友哪兒去了?”

“在‘伊魯涅’。”

蒙托亞又掛上了他招牌式的尷尬微笑。

“我說,”他說,“你可認識美國大使?”

“認識,”我說,“誰都認識美國大使。”

“他現在就在城裏。”

“是呀,”我說,“誰都看見他們了。”

“我也看見他們了。”蒙托亞說。我沒再說什麼。我繼續刮臉。

“坐啊,”我說,“我叫人拿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