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眯著眼睛在小板凳上打了個盹,醒來時就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老人。女人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變成老人的,是一點點還是一大片,她始終不明白。老人隻迷惑地望著空空的天。老人看見皺紋從手上緩緩爬到她臉上,白發忽然從一個角落裏鑽出來,然後吞噬了整個黑發。
在板凳上打了個小盹的女人醒了。女人從悠遠的夢裏醒來。女人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是一個老人。隻是老人一點也不驚訝。這是個悠遠的夢,夢裏走了那麼多路,醒來肯定會老。醒來的老人依舊坐在板凳上。老人差點忘了這條磨得發亮的板凳也跟著她嫁到了這裏。板凳也跟著老人老了,老人咳嗽坐著喝藥時,板凳就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聲。老人咳嗽不止時,板凳也跟著搖晃個不停。
風從遠處吹來,這裏一點,那裏一點,毫無風向。雞眯著眼睛還在打盹,不時歪著脖子,麻狗依舊伏在門前沉睡著。太陽紅著臉爬上去又紅著臉爬了下來,停在半中腰。
老人習慣性地用手撈了撈身旁,卻撈了個空。老人又習慣性的叫喚了幾聲,空蕩的屋子裏傳來幾聲悠遠的回聲。老人撿起牆壁的那根拐杖蹣跚著往屋走。床上卻空了,隻看見一個破舊的枕頭裸露在外。老人忽然笑起來,這麼大了,怎麼還小孩子似地,跟我玩捉迷藏。
老人拄著拐杖走出門外,弓著腰,眯著眼睛,望著不遠處的山。
老人望一眼就進屋了。老人每天就望一眼。老人獨自嘀咕著說一眼就夠啦!
風依舊吹著,腳步印在村子的各個角落裏。老人拄著拐杖在村子中央飄著。老人眯著眼睛搜索著那一扇熟悉的門,而那一扇門仿佛認識它似地在輕微地風聲裏不停叫喚起來。老人聽見了,就跟著聲音的腳步進去了。
老人一進屋,蹲在黑暗裏的老人輕聲對她說,木頭嫂今天下午上山啦。蹲在黑暗裏的老人輕聲說著,仿佛一個秘密,風一吹,秘密就跟著風跑起來,遺落在村子的小路上。老人沒聽清楚,蹲在黑暗裏的老人蹣跚著走過來對著她的耳朵說,木頭嫂今天下午上山啦。
鳳嬌嫂是去年上的山,轉眼一個冬天,就輪到木頭嫂上山了。老人邊走邊想著,拐杖碰在石頭上發出的得得聲清晰地抖落在每個風的格子裏。呀,明年我就該上山啦!老人又自言自語著。老人說一聲,就停下腳步,望一眼不遠處的山。遠處的山綿延著,風吹到那裏,把花圈吹得嘩啦呼啦響。
老人從那扇門出來,進了心底的那扇門,就再也不出去了。老人整夜整夜躲在屋子裏說話。從這扇門說到那扇門,說累時,老人發現門也跟著老了。老人說話時發現自己還是個喋喋不休的女人。女人很寂寞,那種孤寂滲透到她疼痛的骨頭裏。老人經常躲在暗夜裏跟那條跟了她一輩子的凳子說話。說累了,老人就摸一摸老板凳。老板凳回應似地跟著呻吟了一聲。後來老板凳也聽累了,沉默著,一聲不吭。於是,老人就一個人不停說著。最後,老人說累了,疲憊地睡去了。
半夜,老人醒來時,發現自己的影子倒映在牆上,仿佛一彎弓。老人感到一種疼痛在全身蔓延開來。那是老人熟知的風濕痛。下雨了,雨水從弄堂口大窟窿裏落在滿是青苔的大石板上。這種聲音帶著寒冷的氣息透過老人的耳朵,滲透到女人疼痛的骨頭裏。老人又說起話來,跟那塊折磨了幾十年的骨頭。
老人終於又睡去了,像一個說飽了話的孩子。
天亮時,麻狗從遠處歸來,抖擻了一下身子,伏在老人身旁。麻狗見老人不說話,鼻子不時呼嚕著。老人睜開眼,又跟麻狗說起話來。麻狗告訴老人它又出去旅遊了,走了好遠好遠,見到好多在村子裏從沒見過的東西。老人問麻狗到底看見什麼了。麻狗總是呼嚕著鼻子狂吠幾聲。
風再次吹起時,麻狗帶著老人走到村口。麻狗不時狂吠著。老人看見麻狗狂奔了一會又狂奔著跑了回來,然後衝著老人大喊。老人用手中的拐杖打著麻狗說,老了,跑不動拉!
老人在村口,沿著麻狗奔跑的方向望了一個下午。
老人再次回來,疲憊地坐在那條跟隨了她一輩子的板凳上。老人迷糊著眼睛,快沉入夢底時,隻聽哢嚓一聲,老板凳坍塌在地。
老人不知道用怎樣一種方式跟老板凳告別。是進行火葬還是進行一場簡陋的土葬?老人蹲下,又跟老板凳說起話來,聲音持續著,仿佛幼時看見火車從一旁呼嘯而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