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已完全蒼老下來。厚厚的灰塵落滿了我的整個身子。我對著鏡子,看見皺紋突然間爬滿臉龐,滿頭的白發在晨風中輕搖。我張大嘴巴,禁不住滿臉惶恐。我就這樣被鏡子裏的人嚇了一跳。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子老成了這樣。我拔下一根白發試了試,卻微微感到一絲疼痛。
而後,我習慣性地望了眼天花板,然後就想著出去呼吸一下外麵泥土的氣息。天花板上有一個細小的洞,一縷光線透過它滑落在我臉上。這個細小的洞是我的傑作,我就這樣躺著望了它這麼多年,終於把它望穿了。沒有人相信我的鬼話,我也從沒對別人談及過。這是我內心的秘密。
我搬了個板凳坐在門邊的那條小路旁,等待著有人從我身邊走過。從住進這屋那日起,等待一個路人便成了我一天的主要事情。薄暮時分,遠遠地,我看見三個人扛著鋤頭朝我這邊走來。他們走過來,眼光打在我臉上,而後很快地收起,從我身邊一晃而過。
他們沒有叫我的乳名,眼光也是如此陌生。這一天,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見有人的腳步在我耳邊響起。我把板凳搬進屋子,心底有些沮喪起來。很快我就發現,那絲沮喪像濃重的夜色一樣迅速在我心底蔓延開來。
這一天,沒有一個人叫我的乳名。我不知道村裏的人是不是把我遺忘了。我清楚地記得昨天村頭的王鐵錘滿臉笑容地跟我打了聲招呼,還有賣豆腐的老羅張羅著問我要不要新鮮的豆腐。
天花板上那個細小的洞又出現在我眼底。有絲亮光在洞口閃爍著,轉瞬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我再也不能透過那個細小的缺口隱約看見樓上堆積多年的稻草。我有點固執地點燃蠟燭,看見的,依然是深不見底的茫茫暗色,就像一個人的內心。我想肯定是多年的灰塵把堆積的稻給淹沒了。
突然地,我就活到了這個年齡。一覺之間,我就從四十歲活到了這個年齡。
四十歲之前,我整天無所事事地在村子裏遊蕩著。偶爾我扛著鋤頭,像模像樣地去上山開辟出一塊地,種上一些花生紅薯。村子裏沒有一個人會因此而羨慕我,他們在山上幹活,做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起來。睡醒了,就繼續幹活。
我重新打量這個屋子,發現凳子草帽上也滿是灰塵。我用手擦了一層灰塵,小板凳上卻很快又露出一層新的,像年輪。我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多久,我現在到底多大了,於我,這還是個謎。
次日一起床,我就急著去村頭找王鐵錘。一到村頭,我就看見鐵錘家原先那扇嶄新的門已經舊的不成樣了,還不停地在風裏嘎吱嘎吱地叫喚著。我推開門,喚了聲鐵錘,一條黃毛大狗很快就竄了出來。我本能地貼在一旁的牆壁上。緊接著我就看見一個陌生的老人出現在我麵前,並嗬斥了聲那正咆哮著的黃毛狗。我說我找王鐵錘。老人怔怔地望了我一眼,說,你說什麼夢話,我爹已經死了十五年了。我蹣跚著走到弄堂前,怔怔地望著鐵錘彌勒佛似的遺像,遺照右下角清晰地寫著他死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