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被淘空的村莊(2 / 3)

祖父風一樣四處走動著,很少說話,偶爾自言自語。祖父就是這樣走進莊前那個兩米多深的湖裏去的。當祖父再次醒來時,祖父發現自己已躺在那條帶著太陽餘熱的床板上。祖父不知道是誰把他拉上岸的,這個在別人眼裏很是重要的問題,祖父醒來之後的一段時間裏,卻問也不問。

晚上,當整個屋子裏隻剩下祖父一人安靜地躺著時,祖父開始說話了。祖父仿佛一個壓抑了好久的孩子,一口氣說出了一大堆話,說到最後,我看見祖父臉上掛著兩道淚痕。

沒有人知道,那一大堆話裏,竟裹滿了我的名字。祖父在經過同樣一次溺水之後,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回,對於一個人垂死掙紮的心理爛熟於心。

在水裏走了一回的祖父此後便很少言語了,經常獨自蹲在門檻上抽著旱煙,偶爾朝山上的我望一眼。

那一年,整個雲莊走了三個人,一個是上吊而亡的,一個是病死的,一個是一睡便永不再醒來的。

有一陣子,祖父經常獨自在屋裏念叨著這三個已遠去的人。祖父說他最佩服那個上吊而亡的人,最同情的是那個病死的人,最羨慕的是那個安詳而去的人。祖父說著說著,透過沉沉夜色朝遠山望一眼,心底便不由顫抖起來。誰也不知道祖父為啥而顫抖,莊裏沒人對祖父內心的秘密感興趣。

年過花甲的祖父不知道自己在未來的日子裏的某個時刻會屬於哪種人。

那個落日的黃昏,祖父忽然捂著肚子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此前有一段時間祖父不怎麼想吃飯,整個肚子脹脹地。祖父摸著脹脹的肚子幹脆停了幾頓,可是肚子依然皮球一般鼓起來,仿佛要把他撐到天上去。

當莊裏的老中醫摸著祖父的肚子最後吐出是肝病晚期幾個字,我遠遠地看見祖父的臉上寫著怎樣一種表情,祖父立刻就想到了莊裏那些因病而痛苦地離去的人。

祖父最後被送到了離村莊很遠的大城市的一個病房裏,吃住都在裏麵。祖父一住進病房,整個臉蛋就完全憔悴下來,飯也隻吃那麼幾口,仿佛雞琢食。祖父一整天一整天怔怔地發呆,晚上便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個不停。

幾天後,病房裏又住進一個病人,聽父親說是和祖父一樣的病情。

另外一個人的加入,祖父的心情仿佛逐漸變得開朗起來,整個病房充溢著笑聲。

那個剛住進來的病人總是朝躺在床上的祖父嘰裏呱啦地說個不停。

醫生說我活不過三個月,那又怎麼樣?那人對祖父說,一說臉上的皺紋擰在一起,怪猙獰的。

那人的口頭禪是“那又怎麼樣”,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在一個寂靜的黃昏,祖父終於麵帶笑容,安靜地離去。

祖父離去後,躺在祖父一旁的病人突然一骨碌地爬起來,跪在床邊哭泣起來。

父親說,那是祖父五十年前抱走的孩子,是我的大伯。

父親說,大伯的病是裝出來的。

父親還說,祖父需要大伯來走過這個坎。

看不見的事物

陽光開始退潮時,我正騎在樹杈上。而後我爬上了樹頂,跟著柔軟的樹枝在空中左右搖擺起來。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見陽光一點點一層層從灰色的瓦片上退去,仿佛退潮的水。整個村莊的人都在我眼皮底下忙碌著,我掛在高高的樹上,看見一個個人變成了螞蟻。我想,在地上忙碌著的他們,看不見掛在樹上的我。他們始終不知道,那個掛在樹上的孩子正滿臉疑惑地看著他們。

風把我從樹上吹下來,他們又在我眼裏變成了大人。他們依然忙碌著,一天中最後的忙碌。結束這最後的忙碌,他們便和村莊一起睡著了。

我整天在村莊裏四處遊蕩著,像初春的風,把煩躁熱的夏季吹沒了,把冬眠已久的寒風吹醒了。

實在無聊時,我就跟地上的螞蟻玩,跟天上紛飛的鳥兒玩。我看見一隻又一隻螞蟻從我腳底下路過,頭上頂著一粒比它們還大的米飯,從這個洞口搬到那個洞口。父親打我時,我就拿它們出氣,我一抬腳,它們就都不動了。那些在天空盤旋著的鳥,我常羨慕地望著它們,當它們落在一旁的樹杈上時,就趕緊把手中準備已久的石頭使勁朝它們拋去。

風遠遠地從山上吹來,帶著濃重的腐朽氣息。當我再次掛在樹的最頂端,看見在馬路上那個像螞蟻一樣緩緩行走的人一下子就被一輛龐大的大卡車壓在底下時,我忽然惶恐萬分。

風再次吹起時,我開始茫然四顧,不知所措。當我再次看見螞蟻扛著一粒又一粒大米飯匆忙趕路時,我開始給它們讓路。雨點發瘋一樣在大地上劈裏啪啦響起來時,我趕緊扯來一塊透明的塑料膜蓋在它們身上。母親隔著雨在風裏呼喊我的名字,母親始終不知道我在不遠的地方幹什麼。母親焦急地罵了我一句,就跑過來把我拉進了屋。

螞蟻不知道說話,鳥兒卻能嘎嘎地在樹上叫上幾聲,它們在唱歌,或婉轉或悲傷。誰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麼而高興為什麼而悲傷。隻有它們知道。就像一個人心最底端的喜與憂,隻有他自己最清楚。

我高高地站在螞蟻麵前,欣喜地發現自己是它們的國王。我蹲下來,就能把讓它們曝曬已久的陽光擋走,給它們一片陰涼。我整天跟他們說話,卻始終走不進它們的世界,不知道它們到底在忙什麼。我們彼此不知,卻因為一粒從我碗邊掉下來的米飯而有了很深的聯係。

許多年後,當我穿越村莊來到人山人海的城市,一臉漠然,像螞蟻一樣在城市裏匍匐前進時,我忽然就想起了它們。

紅霞滿天的黃昏,我開始從母親手裏接過裝滿牛食的桶,成了一個徹底的牛倌。母親的身子開始彎曲成一張弓,她再也不能像我一樣提著牛食在風裏奔跑起來。母親始終不知道這麼小的我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積極起來。母親不知道整天掛在樹上的我,看膩了村莊,渴望早點遠離。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那幾頭牛的身上,我總是把它們喂得飽飽地,然後輕輕摸它們幾下。它們停下,望了我一眼,又低頭吃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一頭又一頭牛被我喂飽了,我始終說不清到底有多少。一頭又一頭牛被我喂走了,喂進了別人的嘴裏,我也開始逐漸遠離村莊。

當我背著包走進陌生的城市,停下駐足遠望時,一輛龐大的車從我眼前呼嘯而過。一路的風塵刮了我一身。車籠裏裝滿了牛,我卻聽不見它們呼叫的聲音。它們的聲音淹沒在喧囂的城市氣息裏。沒有人能聽見它們的聲音,聽見了也無濟於事。就像一個臨終的人,躺在床上喘著粗氣不停翕動嘴唇時,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但是,我們能讀懂他們的眼神。

站在城市的風塵裏,我茫然四顧,那一頭是屬於我的牛?一大段一大段的空白開始盤旋在我腦海裏。而我在一個蹩腳的小旅館住下來,便開始像一頭牛一樣瘋狂地紮進牛市裏,讓那些身上貼著招聘標簽的人給我開價錢。

我不知道那頭牛跑哪裏去了,它亦不知道我,城市把我們的距離拉得很長很長。它有它的孤獨和惶恐,我亦有我的寂寥與無奈。在夜深人靜之時,這些都像寫滿秘密的的紙一般暴露在夜色裏。我隻知道父親把它賣了,賣給了另一個村裏人,而村裏人又把它賣個了牛販子。牛販子最後把它拉到了城市。在田地裏耕了一輩子地之後,喧囂的城市成了它最後的歸宿。

我還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在哪裏,我還很年輕,卻思考了許多年。風把我的思緒拉扯得好長好長。我又想起了牛,想起了地上爬行的螞蟻,想起了天空紛飛的鳥。我把眼光停留在滿眼陌生的村莊。我問父親,牛去哪裏了?父親說牛變成了牛肉。我問父親,天上的那些鳥去哪裏了?父親說,鳥被獵人打落在地。這就是問題,父親脫口而出,而當我再次一臉傻氣地問父親我們將去哪裏時,父親卻看著我,一臉啞然。父親第一次被不滿十二歲的我問住了。

村裏有人走了又有人來了。走了的人閉上了眼睛,他們想了一輩子的事情,然後住進墳墓,往土壤深處長去。他們琢磨了一輩子的事情,依然琢磨不完。墳墓旁邊的人跪在墳墓旁邊,自言自語地跟墳墓的人說著村裏發生的事,墳墓裏的人閉著眼卻不能把墳墓裏的事告訴他。一陣風吹來,就把墳墓旁邊那個人的話給吹散了。在墳墓旁邊,這些話總是那麼輕。

來了的人睜大著眼,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他們開始學著睜大雙眼去打量這個一輩子也打量不完的世界,然後咿呀學語。

墳墓裏的人重新變成塵土,被風吹落在村莊的路上。咿呀學語的孩子,踏著路上的塵土往深處走去。

這些事誰也看不見,誰也不知道這些土究竟來自哪裏,來自哪個人身上。

記憶

當我無精打采地走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它們就立刻複活了。那些記憶開始以一種鮮活的姿態不時在我腦海深處咆哮著,仿佛饑餓的怪獸終於尋覓到了食物並隨時準備一頓飽餐。它們,曾經離我是這麼地遙遠,而今卻近在咫尺。我有點沮喪地想著今後它們會不會盤桓在我腦海深處,並逐漸根深蒂固起來,最終把我吞噬掉。

許多年前那個夏天的我正獨自趴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暗夜點點滴滴逐漸蔓延到村子裏的各個角落,落日的殘輝早已不見蹤影。年幼的我被黑白電視機吸引著,母親喚了我幾聲見我不答應,又獨自忙著出去趕鴨子了。幾分鍾後,突然間,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忽然把我驚醒過來。

我朝空蕩蕩的房間望了望,又轉過頭繼續津津有味的看電視。終於,那痛哭聲把電視機發的聲音完全淹沒了。我朝夜色濃重的門外望了望,看見妞妞趿拉著涼鞋,朝我做了個快的手勢之後便跑得無影無蹤。我環顧了一下整個房間,忽然感到不知所措。母親還沒有回來,我該等到什麼時候呢。跑出房門,站在空蕩蕩的弄堂中間,月光明晃晃的仿佛刀子般刺在我身上,我朝東西張望了幾眼,發現大嬸二嬸家的房門都緊鎖著,適才炒菜時燒得通紅的鐵鍋已重新倒扣在屬於它們的位置。這個發現頓時讓我感到恐慌起來,適才看動畫片時心生出的那絲戰栗轉瞬間便潮水般蔓延開來,很快便把我給淹沒了。我靠著本能在暗夜裏找到那把暫時能把我回歸群體的鑰匙,匆匆把門鎖上,而後便朝著發出濃重的痛哭聲的方向奔去。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會讓母親來不及跟我說一聲便獨自跑了。月亮在雲層裏穿梭著,眼前時明時暗,在暗夜裏摸索著行走的我才發現自己忘了拿上手電。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依舊在雲莊上空回響著,隻是逐漸微弱起來,仿佛哭喊的人把所有的氣都喊盡了。我擔心著它突然斷了,橫衝直撞著朝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奔去。終於在邁過一截黑暗跌入另一截黑暗時,我看見了一絲光亮以及我渴望見到的人群。

母親、大嬸以及妞妞都在那裏,借著一旁微弱的燈光,我終於擠到了她們麵前。母親木木地站著,我輕輕搖了她的手好幾下,她才回過神來。母親見了我就一把把我拉到她的麵前,什麼也不說。母親的手緊拉著我,我感到一絲細膩的汗水夾雜其間。整個雲莊的人仿佛都來了。眼前那扇熟悉的大門被暗夜淹沒得毫無形狀,黑暗裏有一盞燈在夜風中搖曳著,幾個人影在屋子裏晃動著。妞妞突然擠到我麵前說,鳳嬌嫂炒著菜卻突然跑到樓上上吊了。妞妞說完又指了指暗夜深處晃動的人影說,村子裏膽子大的人都進去了。不一會兒,鳳嬌嫂僵硬的身子從樓上吊了下來,在夜風中搖晃著畫了一個圈便落地了。我緊緊抓住母親的手,母親把我拽的更緊了。

鳳嬌嫂的死成了一個謎,這個謎瘟疫般傳染著村裏的每個人,它仿佛一團黑沉沉的煙霧般籠罩在整個雲莊上空。整個雲莊的人被鳳嬌嫂這莫名其妙地死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巴掌大的雲莊很少有人能這樣在他們心底劃下濃重的痕跡。整個雲莊的人仿佛擔心著鳳嬌嫂莫名其妙的死因會蔓延到他們身上,於是平日裏開懷大笑的他們變得謹慎起來。平日裏一到黃昏便熱鬧不已的那塊空地也冷清起來,整個村莊的人吃完飯便待在家裏,偶爾有幾個老者抽著煙緩緩從鳳嬌嫂的門前走過。我年富力強的父親正在千裏之外的一個城市淘金,麵色恐慌的母親不敢獨自一人帶著我在屋裏睡覺,央求著大膽的祖母陪她睡幾個晚上。我知道我睡的那個房間幾乎彌漫著鳳嬌嫂的氣息,作為她的好姐妹,鳳嬌嫂死前的每個晚上幾乎都會來找母親嘮家常。現在這些氣息化成絲絲恐慌滲透進母親的每個毛細血孔裏,它們開始像野獸般吞噬著母親脆弱的心。我始終沒料想到,那一晚整個莊裏的人擁擠著屏著呼吸麵對的那一團深不可測的黑暗,現在終於化成一截截藏在村裏人心底,讓他們獨自麵對著。

整個雲莊的人始終相信他們會扛過這段時間,終於,在時間的巨大威力下,一切又重新恢複了原來的模樣。母親也逐漸恢複她每晚踩著針車獨自縫補到深夜的習慣。

時光書

這是一個安靜的午後,夏蟲在草叢裏不知疲倦地叫喚著,雲莊的人幾乎都已暫時沉入夢的深處。李四一臉安靜地側躺在床上,內心卻焦灼著,因天氣而略顯幹燥的嘴唇遠遠看上去仿佛被他內心的這股焦灼給灼傷了,他不時伸出右手來翻動著書本,一頁又一頁極有速度地閱讀著。李四明顯完全被這本書吸引住了。這本書暫時讓他離開身邊這個觸手可及卻又糟糕得很的世界,而把他帶到另外一個充滿活力的世界。隻是這兩個世界依然緊密聯係著。

李四看書這會兒,他母親正躺在那張雕花的老式木床上,病懨懨的,一陣痛苦的掙紮過後,她終於得到片刻的安寧,現在就像一條曬幹的魚般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有那麼幾回,李四望著他一動不動的母親,他總是以為她已經死了。隻是睡夢中一陣突然降臨的咳嗽很快就證明著她的存在。

李四又快速地翻過一頁,而後換了一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誰也難以相信,他剛才撐著頭竟然看了這麼久。“不知道這個人以後會怎麼樣,到底能撐多久。”,李四幹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心底不時默念著。李四很顯然是被書中這個和他母親一樣在病痛中掙紮著的人給吸引住了。

李四快速翻動著,一頁又一頁,終於還是忍耐不住,現在他換了個完全不一樣的姿勢,不再站著而是坐了起來,沿著床沿半弓著腰坐著。李四忍不住把書翻到了最末尾的一頁,仿佛是為了迎接這最末尾的一頁,他才換成了現在這個稍微莊重的姿勢。隻是很快,李四就把書狠狠地丟到了一旁。“他還是死了,死於病痛中。這個作家怎麼不寫他戰勝了病魔,而後像正常人一樣快樂地生活著呢。”李四又看了一眼適才狠狠扔在一旁的書,而後在逼仄略顯幹燥的屋子裏來回走動著,顯得煩躁而不安。走了幾步,他又轉身把書塞到了滿是灰塵的抽屜裏。相比於剛才那股勢不可擋的吸引力,現在這本書對李四已無任何吸引力可言。說到底,李四隻看了這本書的一半,剩下的一半他全然無知。“看了那又怎麼樣呢?已經知道結果了。”李四衝著窗外掛在天頂的那輪火辣辣的太陽,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