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被淘空的村莊(3 / 3)

這本被李四翻了一半看了最後一頁的書,現在安靜地躺在漆黑的抽屜裏。剩下的那一半到底發生了什麼,已成了一個謎。李四對這個謎已不感興趣,就像當初他物理老師把滿是紅叉的試卷發下來,令人失望的分數鑽進他眼底後,他就匆匆把它塞進了抽屜裏。現在,這本書悄無聲息地躺在抽屜裏,等待著下一個主人或者回眸者的重新閱讀。

李四有點沮喪地再次看了窗外一眼,這時幾聲濃重的咳嗽聲把他從沉沉的思索裏拉了回來。“倒——杯水——給我喝。”他母親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地說著,仿佛顯得很艱難,瘦得隻剩下骨頭的雙臂已很難再把她原本龐大的骨架撐起來。李四匆匆把一杯水端到她手裏,他看了她以往滿是紅潤而今卻顴骨突出的臉,滿腹心思地走出屋去。走到門口時,他又再次轉過身來,他看見這個陪伴了他幾十年的女人又變得悄無聲息起來,仿若一塊失水的豆腐略顯幹癟得躺著。他又走了幾步,可是突然他又掉轉方向走了回去。李四在床沿坐了下來,輕輕地摸了摸他母親粗糙幹癟的手。好像是第一次觸摸般,一接觸的那一刹那,他的手微微戰栗了一下,連著那胸膛裏的那顆心也跟著顫抖起來。他摸著她,她卻毫無知覺般,完全沒了先前要水時的那股勁。他感覺自己想說點深層次的東西,或者說此刻想把內心的話掏出來。“媽,你還要水喝嗎?”他最終說出了這句話,這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驚訝。杯裏的水其實還有一大半。

李四再次走了出去,他在門檻前坐了下來。大門以外的世界依然很安靜。已經是第五個月,他不知道這個女人還能撐多久。他見證了她的死亡,紅潤的臉蛋一點一滴逐漸變得蒼白,仿若細絲般絲絲抽去;有彈性的肌膚和肉體漸漸失去色彩,到最後變成一張毫無水色滿是皺紋的皮,用力一擰它們就開會般聚集在一起。這些生死的細節,他一閉眼就能一一從心底說出來,仿佛已鐫刻在他心底。此外,李四還熟悉他母親病痛發作時間痛苦掙紮的模樣,他看見她瘦小的身軀蜷縮成一張幾乎可以握在手裏的弓,空蕩蕩的嘴巴微微張著,裏麵是沉沉的黑暗。

在一個晚霞漫天的黃昏,李四他母親終於走了。李四看見她微微抽搐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後來,這個情景成了李四對死亡的唯一感覺。他認為死的感覺就是上氣不接下氣。

母親走了,這是一個十分糟糕的消息。李四一個人走出去,漫無目的地走在田野的小路上,從地裏幹活回來的莊裏人見了就問他母親怎麼樣了。剛剛去世。李四說。莊裏先是有些驚訝,最後隻哦了一聲,不再多問什麼。這代表著他們已經知道了母親已經離去的事實。這個結果逐漸四散開了,被莊裏許多人知曉,隻是整個過程整個細節隻有李四一個人知道。

夜幕降臨時,李四又把在漆黑裏躺了好幾天的那本書拿了出來,翻了起來。這個晚上,李四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他母親變成了一本書,隻有他獨自一人在滿懷深情地翻看著,一頁一字也舍不得遺漏。

被石頭砸死的螞蟻

整個村莊被太陽染的一身金黃的時候,祖父和我正蹲在柳樹下麵的那個小洞口,守著那一隻隻在小米飯的誘惑下匆忙往返的螞蟻。祖母則躺在幽暗屋子裏的那張雕滿花卻日顯破舊的床上,此刻的她正被疼痛折磨得滿身大汗。

我學著祖父一臉認真的樣子把一隻隻螞蟻放進一旁的玻璃瓶裏,累了就瑟縮著腳步去捉身後那一隻隻停留在草垛上的蜻蜓。祖父是慈祥的,每次他都不讓我多捉一隻螞蟻。柳樹林後麵是一片空地,空地上長滿了各式的雜草。黃昏時分,高矮不平的雜草上就立滿了蜻蜓。風一吹,它們就隨風起舞。偶爾我抬頭望天,就看見他們在半空中成群結隊地排列著,仿佛正在商議著如何進攻。

我時常躲在祖父的身後,在那片空地上,或謹慎或瘋狂地追趕著它們。捉到手的蜻蜓,年幼地我有時會把它們的腳全部捏了再放飛它們。時常,我會一路追趕著那隻已經沒有腳的蜻蜓,看它究竟會落在哪個屬於它的地方。它們在落日的餘暉裏穿行著,嚐試著落在蘭瓜花瓣上,隻是腳一沾就很快飛了起來。黃昏裏的那束光線刺眼地打在我臉上,我換了個仰望的姿勢,然後就很快看見那隻翻飛的蜻蜓掉落在水溝旁的草叢裏。我迅速跑過去,看見那隻蜻蜓正在水麵上掙紮著。

很快,我就重新蹲在了祖父的麵前,手裏捏著那隻沒有腳的蜻蜓。先前的那幾隻螞蟻在幾粒大飯團的引誘下,跑進它們溫暖的洞穴去,把它們的同伴和前輩都引了出來。我把那隻沒有腳的蜻蜓放在螞蟻群裏,無腳的蜻蜓失去了起飛奔跑的能力,它就在螞蟻堆裏掙紮著。

隻是祖父很快就看見了苦苦掙紮的它,而後瞪了我一眼,就把它提在手中,用嘴使勁一吹,那些螞蟻就都從它身上掉落在玻璃瓶裏。

夜仿佛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整個村莊逐漸黯淡下來。祖父端起玻璃瓶,在黃昏的最後一束光線裏,轉身進屋去了。我看了一眼還在手中掙紮著的蜻蜓,不知道把它安放在哪裏。

天很快就要完全黑了,我該把它安放在哪裏呢。昏黃的燈光亮了起來,我知道祖父已經端著一碗螞蟻酒進了祖母那間陰暗潮濕的屋子。而後,我聽見一聲咳嗽。那是祖母特有的聲音。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很快,我就把那隻蜻蜓扔在了一旁的水溝裏。

祖母的膝蓋骨仿佛屬於她的那間屋子般潮濕著,手一按便留下一個印子,很久才能消散而去。一碗螞蟻酒,還有一碗潔白的月光,緩緩地從祖母的嘴邊流淌到她身體的每個角落,而後化為她嘴角邊一抹略帶蒼涼的微笑。

一到落雨天,發黴的天氣,祖母就隻能整天蹲坐在床上,數著疼痛過日子。祖父看祖母的眼神相比往日便增添了幾絲心疼。

那年祖母剛生下孩子,年輕的祖父看了她們母子一眼便跟著大部隊抗美援朝去了。望著祖父身上的那一道道傷痕,我仿佛就看見祖父在戰場上浴血拚命的樣子。而祖母,生下父親沒幾天便下地幹活在潮濕的山林間往返著。祖父說祖母腿根子上的病就是那年落下的。祖父說一聲咳嗽一聲,眼裏卻泛著光亮。

年逾花甲的祖母癱瘓在了床上。那個紅霞漫天的黃昏,倔強的祖母拄著拐杖想獨自去院落裏曬太陽,剛跨過那道門檻,便摔倒在地。地上那些或大或小的石頭仿佛銳利的小刀般刺傷著她的軀體。

祖母倒下去,而後發出細微地破碎的聲音,那是祖母的骨頭坍塌在地發出的呻吟聲。

我站在祖母的床前,風從窗戶打過來,呼呼地,像在哭泣。祖母小土堆般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已經十天滴水未進了。奶奶她是不是快要死了?我自言自語了句。隻是很快,祖母就看了我一眼。然後祖母嘟嚕著嘴對我說,小雜種,這麼快就想讓我死,扶我起來,我要去撒尿。祖母邊說邊沉沉地喘息。我猶豫著,有點不知所措。祖父去菜園裏摘菜了,已經去了那麼久。

我弓著身子,沒想到很快就把祖母扶了起來。祖母輕飄飄地。輕飄飄的祖母輕輕推開我,而後顫抖著雙手扶著牆壁,掙紮著往尿桶那邊走去。就差那麼幾步,那麵牆一下子就把她推倒在地。祖母孩子似在地上嗚嗚哭泣著,而後又沉沉地咳嗽起來。咳一聲,我仿佛就見到了屋頂掉落的灰塵。我忽然感到一陣恐慌。

吞下那麼多螞蟻的祖母,仿佛螞蟻般,經不起摔倒。

那個飄雪的冬天,祖母最終還是如炊煙般緩緩朝天際飄去。

暗屋裏的那壇螞蟻酒依然安靜地躺在屬於他的那個地方,偶爾黃昏,祖父就弓著腰走進去打上滿滿地一碗,而後一口接著一口緩緩地喝起來。我不知道祖父是在喝酒還是在懷念祖母的往昔。

很快,我就把祖母離去的事淡忘。一放學,我就和胖子飛奔在那塊長滿雜草,蜻蜓滿天飛的空地上。此時的空地旁正在興建一個大型建築,人來人往。我們把捉來的蜻蜓放在螞蟻洞口,而後大聲喊著螞蟻螞蟻快出來。看見不順眼的螞蟻,我們就一把把它捏死,或者用細小的石塊沉沉地壓在它們身上。

我們把石頭舉的高高地,然後一聲落下。誰的石頭精準地砸死了螞蟻,誰就拿出一本練習簿來給誰。

忽然,砰的一聲落地,一塊拳頭大的石頭落在胖子頭上。我被嚇得趕緊閃到一旁。一旁的建築樓上有人指著我們,厲聲嗬斥著。很快,胖子就被一圈人圍了起來……

秋水

秋天的到來把雲莊塗抹成一層淡黃,村莊四處的樹都禿著頭,蠟黃的落葉帶著深秋的氣息從樹頂飄零而落。雲莊的人窩在村莊深處,躲在時間的縫隙裏,期待著秋水的到來。

秋天的雲莊是安靜深沉的。經過夏秋兩個季節忙碌的收獲,雲莊的人終於閑了下來。老婦與兒媳窩在屋裏納鞋幫,抬頭望天,準備著隆冬的來臨。老頭兒雙手伸進袖管裏,緩緩往茶館走去。隻有孩子們還要背著書包去上學。調皮的孩子看著家裏人都閑在家裏,嘟嚕了一句,惹來滿屋子的笑聲。

秋天雲莊的天空很深,深到時間的深處。年邁的老人不經意間的一聲咳嗽,帶著一種悠遠的眼神,也是那麼深。

秋水是不需要那麼焦急地等待的,它就那麼悄然來臨,在老人的咳嗽聲裏,在孩子們左右張望的眼神裏,它就那麼悄然來臨。秋水輕輕地來了,落在雲莊的人身上,轉瞬便無蹤影。雲莊一年一季剛剛降臨的秋水有些許像此刻安靜的村莊,仿佛是在雲莊的孕育下從天際飄然而落。

秋天踏著輕飄的腳步落在大人小孩身上,雲莊的人抬頭張望了一眼,見半空中有了些濕潤清爽的氣息。小孩在輕飄若雲般的秋水裏四處奔跑。大人望著天際想著一年即將匆匆而過。

秋水再次來臨時,已帶著絲隆冬的氣息,腳步不再那麼輕飄,而是劈裏啪啦濃重地敲打在樹上泥巴上。在秋水裏,抱著書包在小路上捉蜻蜓的小孩開始邁開步子,大跨步地奔跑起來。大人挑著鐵桶快速奔跑,身邊響起久違的叮當聲。

在雲莊,秋天的雨水,喚做秋水,這是一個讓人想來帶著些微詩意的名字。

秋水終於來了,下得那麼熱鬧。頑皮的小孩站在屋簷張著嘴,任秋水滴入嘴裏。相比於夏季的雨水,秋水熱烈著帶著絲輕柔的憂傷。雲莊的人望秋水的眼神裏帶著或深或淺的生命的味道。而夏季的雨水更像行走在繁忙路途中的人匆匆的步履。

一連幾天甚至一個月的秋水,山一樣綿延起伏著,時緩時急,時斷時續。雲莊中央那個有十畝地那麼大的池塘就這樣漲了起來,直至水漫過最高點,衝倒高高築起的柵欄。食指大,巴掌大的魚兒就這樣通過這裏遊了出來,遊進一旁的寬闊的水泥地上。而此時的水泥地上早已是半米深水的天涯。

安靜沉穩的雲莊在秋水裏的漫溢下變得充滿生氣起來。如果說秋水來臨前的雲莊是內斂深邃的,那麼此刻的雲莊就是奔放熱情純真的,仿佛一個久經世事的老人偶爾那一抹純真的笑。

遠遠地,三娃就看見一條魚的影子晃出了深深的池塘,晃進了開闊的空地。十幾個雲莊的孩子盯著水的動靜,偶爾草叢裏啪啪的響聲,便會引來一陣騷動與開懷的笑聲。一條魚,草魚其他不知名的魚兒成了雲莊孩子追逐的對象。一天下來,有能耐的娃兒能逮到一水桶的魚兒,或大或小。大的留著養起來,等日後清蒸。手指頭那般大小的炸成油黃油黃的,給爹作喝酒的料兒。雲莊的孩子看著爹喝一口老酒,夾一條炸的油黃油黃的魚兒放進嘴裏,心底想著,嘴上動著,更加有一股成就感。

膽大調皮的孩子尾追魚至池塘邊緣水深處,一心戀著快要到手的魚,一不小心一個趔趄掉進了水深處,整個身子立刻沒入水裏,兩隻手左右拚命地拍打著,能水的大人小孩見了立刻跳入水中,不一會兒就把人救了上來。救上水的孩子嘔吐著,口裏掉出一條小魚來,一旁的孩子見了,大笑不止。

最終還是有孩子掉入了水深處,不見了蹤影,一天的打撈之後,才把人拉上來。孩子在水深處躺了一整天,秋水把他變成了一條雪白雪白的魚。魚吞吐著泡兒,隻是不再有呼吸。

寬闊的空地上依然是水的澤國,整個雲莊的孩子依然在水裏追逐著,走了的孩子的氣息依然遊蕩在他們四周。

此刻的秋水是神秘恐怖的,帶著生命最原始的神秘。這種最原始的生命氣息一直藏在雲莊深處,它飄逸而出,很快就被內斂而深邃的雲莊給吞沒了。

年邁的老人望一眼離去的孩子的身體,怔怔地望了天一眼,而後雙手纏繞著放在背後緩緩往回走,留下一個模糊的身影。

秋水就這樣在雲莊人的若有所思裏漸行漸遠,卻始終沒有離開,它躲在某個偏僻的地方,等待著冬的來臨。在雲莊,冬季在空中紛飛的雪花,那是秋水的影子。雲莊年邁的老人望著這一年一季的雪花,眼神裏夾雜著一絲喜悅與藏匿的憂傷。像孩子一樣在天空飄飛的雪花,讓老人想起遙遠的幼年,也讓老人想起被秋天吞沒在池塘深處的孩子。

怔怔望著窗外的老人還是被窗外的寒冷的雪花帶走了,帶到滿是泥巴的山上,冬季變了形狀的秋水把它裹得緊緊地,溫暖而又厚重。而老人曾經睡過的床凳子被子被活著的家裏人放入漫長的河流裏,被不曾變樣的秋水送到遙遠的地方,那是另一種遊牧。

站在墓地旁的孩子望著近處遠處的雪花,默默無語。有一個深沉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告訴孩子雪終歸要化的,重新變成水。就像人,終歸要重歸大地。隻是,這樣一個深沉的聲音,很快就被深邃的雲莊給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