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本來編得一手好簸箕,雲莊水靈靈的姑娘喜歡在他那買。那時瘋子還未瘋,人吃得苦而又老實。在一大群嘰嘰喳喳若百靈鳥叫喚著的姑娘裏,瘋子相中了鳳兒。鳳兒每次趕集去瘋子那買簸箕,瘋子的脖子上總掛著一抹紅。鳳兒看在眼裏,看出幾分意思,後來趕集便不去瘋子那買了。瘋子在人群左右搜索著鳳兒的影子,發現鳳兒挎著個菜籃,旁邊緊挨著個年輕的小夥。瘋子見了,心底便沉沉地歎息了一聲。一連在家歇了好幾天,趕集的日子也不出攤。雲莊遠近的人都隻得跑到瘋子家來買簸箕。買簸箕的人問瘋子怎麼了。躺在床上的瘋子,望著天花板,不吭聲。在屋裏悶了好幾天的瘋子,很快便又勤快的編起簸箕來。
一打一打的簸箕往集上送去,整個雲莊巴掌大的集上滿眼都是瘋子的孕育出來的孩子。瘋子把價錢壓得很低,攤前的木牌上寫著“此生最後一批簸箕”,瘋子是吃過墨水的人。結實精致的簸箕很快就一掃而空,惹得幾個老人直瞪眼。隻是,瘋子不曾見鳳兒來買。
瘋子不知道,鳳兒遠遠地站在一旁,默默地觀望著。
不編簸箕的瘋子,閑了下來。整天在雲莊四處遊蕩著。沒有人知道瘋子四處遊蕩雲莊的心思。
一年後,瘋子瘋了。那一年,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把鳳兒抱走了,抱到一個遙遠的村莊。
瘋子站著,遠遠地望著那個身影逐漸模糊在自己的視線裏。
啞巴整日蹲在牆角,滿臉灰塵,抬頭望天,雙唇不時翕動著。雲莊的大人從啞巴身旁走過,或投來一個眼神,或一深深地微笑。啞巴永遠是那種姿勢與眼神,整個望著天,隻有天能把他看清讀懂。
不看天的啞巴就跟著娘在田地中的泥巴裏翻滾。二十好幾的啞巴在田地裏仿佛一個孩子似的玩耍著,玩了就衝著天傻笑,偶爾幫他已年逾六十的娘挖挖土。啞巴是六歲那年變成啞巴地,一次嚴重的感冒把他燒糊塗燒啞了。啞巴出走了許多次,卻每次都摸著路回來了,隻是眼睛裏掛著淚。娘看著啞巴眼底的淚,淚也跟著掉了下來。
雲莊的人時而忙碌,時而悠閑。啞巴永遠閑著,像一陣風,靜時就粘在一處,動時四處遊蕩。
雲莊人在啞巴別樣的眼神裏,讀出些許別樣的意味來。隻是這樣的雲莊人少有。當村尾住著的喝了一生墨水的老馬說“會說話的人生活在已啞然失聲,不會的人把眼神投落在時間深處。”時,天忽然下起了大雨,沒有誰能聽得懂。
啞巴的娘離去時,啞巴依然像往常一樣靠著牆蹲了一整天,隻是不再滿臉灰塵,而是一臉潔白。雲莊的人帶著憐憫之心,把啞巴擦得潔白潔白,仿佛天際飄飛的雲朵。
啞巴望著天,最終把自己望成了一朵飄飛的白雲。
啞巴他娘把啞巴托付給了全雲莊的人,啞巴逃出雲莊,再也沒有回來。沒有人知道啞巴幹什麼去了。沒有啞巴的雲莊,風依舊吹著,草依舊在風裏搖擺著。
雲莊的人隻有抬頭望天時才會想起啞巴,想起啞巴望天的姿勢與眼神。
乞丐留著長長的辮子,滿臉胡須。從乞丐身旁路過的雲莊人,望著乞丐,或笑或悠然走過抑或留下一個眼神。
對於乞丐的來曆,雲莊人隻知乞丐喝過點墨水,是舊時的高中生,幾試未中。至於為何成了乞丐,這很少有人知道。
乞丐生活在雲莊的邊緣,落暮時分,乞丐躲過烈日的影子,端著殘缺的碗朝雲莊深處走去。晚風從天際吹來,縷縷炊煙飄忽在雲莊之上。乞丐聞著香味往門口一站,稍時便有一大人或小孩端著一碗飯或一小碗菜或一小半酒倒在乞丐碗裏。若是酒,乞丐便一飲而盡。正上初中的小孩把飯菜倒在乞丐碗裏,口裏忽然冒出一句:多乎哉?不多也。乞丐隨口接上。這句從乞丐口裏脫口而出的話恰恰驗證了他曾幾試未中的傳言。
秋水化成冬雪之際,雲莊的天便完全冷了下來。整個雲莊被籠罩在陣陣寒氣裏,大人小孩都窩在家裏烤火。衣著單薄的乞丐四處遊蕩著,一陣寒風吹來,便驚起一陣顫抖。幾天的尋找之後,乞丐終於找到一處藏身之地,是一處堆滿稻草的灰房,門微掩著,乞丐一推便進去了。有了藏身之處,乞丐終於安下心來。餓時,便從袋子裏掏出一兩隻拳頭大的紅薯,在屋的一角架起細小的火來,一打煙的功夫屋子裏便滿是紅薯的香味。
雲莊的冬雪重新化成秋水時,一切複又活潑歡躍起來,幾越千年的雲莊包容著這一切。當雲莊的人在屋裏窩了一冬,探出頭來時,驚訝地發現乞丐旁邊多了一個滿臉蛋汙痕的女人,還挺著個大肚子。細細看去,雲莊的人才發現此女原來是鄰莊的一個斷腳乞丐。
幾個月之後,雲莊的人才發現已好久不曾見過乞丐了。人們開始議論紛紛,眼神裏明顯多了幾分欣喜。
沒有乞丐的雲莊添了幾分孤寂,隻是,幾日之後,一個長途跋涉之後的乞丐終於抵達了雲莊這個陌生之地。
有人走了,有人來了,這雲莊人都知道,就像他們知道自己最終的歸途一般。
野蘑 菇
林林和文文剛下地,便沒了蹤影,眼前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模糊了人的眼。雲莊一半是水,一半是地,雲莊便被包圍在中間。雲莊背後那一大片地入秋時撒上種子,來年春天便滿眼都是紅燦燦的油菜花。春天的雲莊是花的世界,到處充滿生機。小孩鑽入油菜地裏拔嫩綠的豬草,隨手一拔,便是一大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