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地深處,零落地長著些野蘑菇,暗黃暗黃,兩個手指頭那般大。林林拔完豬草,便穿梭在高高的油菜地裏四處搜尋著。一陣風吹來,帶著濃濃的春天的氣息,拂落滿地的花兒。
天變瞎時,林林才和哥哥文文在油菜地的盡頭彙合。兩人互相看了對方竹籃裏的野蘑菇,不由相視一笑。
回到家,娘正怔怔地望著天,為晚上的不知道炒什麼菜而發愁。林林把摘來的蘑菇放在娘麵前,娘雙眼一亮,轉瞬卻又黯淡下來。娘接過竹籃,轉身就把半籃的蘑菇倒在一旁的水地裏,鮮嫩的蘑菇立刻引來幾隻大花雞的爭奪。林見了,雙眼一紅,不由哭了起來。娘看了兄弟倆一眼,就進屋去了。文文轉身就衝著那幾隻大花雞大嗬幾聲。幾隻大花雞聞聲,倉皇而逃。
晚上依然是一碗大白菜,娘故作津津有味地吃著,卻不說話。沉默塞滿了整個屋子,隻聽見咀嚼的聲音。
吃完飯躺在床上,摸著肚子,兄弟倆依然想著藏在草叢裏的野蘑菇。“哥,你有多久沒吃過蘑菇了?”林瞅著天花板說。文文沒說話,隻聽見一陣肚子發出的咕嚕聲在耳邊響起。
“你們在家裏好好待著,我出去下。”林林看見娘張了張嘴便淹沒在一陣黑暗裏。林知道娘又是出去借錢了。
娘的腳步聲愈來愈遠,林輕輕地推了推哥。文文假寐著,一推立刻睜開了眼。
兄弟倆謹慎地溜到廚房裏,一個忙著洗蘑菇,一個在門前放哨。雲莊的夜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一打煙的工夫,屋裏便充滿了蘑菇的香味。林林站在門口一邊張望著外麵的動靜,一邊抽著鼻子大把大把地吸著那股香味。
深夜,雲莊熟睡在安靜裏。林林他娘望著兩個孩子疼痛地捂著肚子在床上打著滾兒,不由慌了眼。
是夜,整個雲莊的人都睡著了,隻剩兩個孩子和一個婦人在黑夜裏疼痛著難眠。晚風在村裏四處遊蕩著,發出瑣碎的聲音,映著婦人匆匆的腳步聲。
山上的故事
時常,我從爹娘的眼皮底下溜過,和牛牛一起跑到村後麵的山上玩。山上的風獨自刮著,時而低沉,時而咆哮,仿佛一個喜怒無常的人。我們一玩就玩一整天,大人在遠處喚我們,我們假裝沒聽見。從清晨太陽高高掛在天上到黃昏落進山窩裏,這段時間我們在山上四處遊蕩。中午餓了,我和牛牛就挖幾個紅薯摘一口袋野果子吃。玩累了,我們就躲在陰涼的地方呼呼大睡。偶爾,調皮的我們騎在樹杈上滑入夢鄉。隻是,每次我們都從樹上掉落下來,仿佛一個熟透的果子。當我像熟透了的果子似地掉落在地時,我忽然就想起了那些躺在墳墓裏的人。他們走了太長的路,熟透了,便被人推進墳墓裏,然後開始腐爛。
玩到沒地方玩時,我們開始把眼光投射到那片高低不平的墓地上。墓地散落在山上的每個角落,仿佛分散在世界每個角落的人。墓地永遠是安靜地,它不會說話,卻帶著沉沉的腐朽的氣息。牛牛和我緩緩走進墓地深處時,山風正從遠處吹來,風吹亂了我們的頭發,吹亂了我們的思緒。
在墓地裏,我們把學校裏學的算術給用上了。我們給躺在泥巴裏的人算術,許多年前他們還活著時,肯定不知道會有兩個小孩會站在麵前給他們算術。牛牛總是能算出一些大的數字,而我算出的數字總是徘徊在40之間,就像我的算術分數。我又開始嫉妒牛牛了,開始往偏僻的墓地走去。我們把算出來的數字認真地抄在一張滿是皺紋的紙上,然後寫上他們的名字。
山上的墓地有的四周整理得很幹淨,有的卻雜草叢生。牛牛指著這些墓地對我說,幹淨的墓地那是還有人惦記著他們,長滿雜草的已經沒有人還記得他們了。誰說沒有人記得他們,除了我們倆,還有那麼多雜草陪著他們呢。我反駁了牛牛一句,然後轉身繼續往墓地深處走去。
當我高興地計算出一個大大的數字時,牛牛卻在那邊深深的雜草叢裏抽泣起來。我跑過去望了墓碑上的圖像一眼,才知道那是牛牛他爺爺。牛牛在他爺爺的墓前站了好久,不時自言自語著,最後又躺下了,牛牛說他想再跟他爺爺睡一下。牛牛說他爺爺冬天時常摟著他睡。風很快吹幹了牛牛的眼淚,留下一道長長的淚痕。我忽然感到很幸福,因為我的爺爺還活著,可是我又想起了我疾病纏身的娘。
山風變得清涼起來時,夜幕終於降臨。遠遠地,我們看見村裏的炊煙緩緩飄上了天空。我和牛牛一人手裏捏著一張滿是皺紋的紙,朝山下走去。捏著那張紙,我和牛牛終於知道好久不見的張爺爺王婆婆跑哪裏去了。我們重新把他們找了回來,現在他們就在我的紙上,卻是那麼輕,風一吹就能把他們吹起來。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們總把我抱得老高老高。
走到山腳時,轉身我們看見山已經完全被夜色籠罩了。村莊裏卻依然是那麼明亮,落日把它的最後一縷餘暉塗抹在雲莊之上。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在這裏,一個在那裏,卻很近,一條落滿風塵的小路把他們緊密連接起來。而我們就在這條小路上行走奔跑。
回到家,我就把這張紙遞到了爹手裏。我很滿足我和牛牛今天的發現。我想爹一定會表揚我的。可爹掃了紙一眼,就把它丟到爐火裏燒了。當我搶著去救那張紙時,爹接著又扇了我一巴掌。
我在化成灰燼的紙張裏抽泣著,無數張麵孔開始在我麵前呈現。
我不知道牛牛他爹打了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