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妞妞笑著,學兩聲貓叫,我便老鼠般恨不得鑽進洞裏躲藏起來。有一回,該藏的地方都藏過了,而妞妞的貓叫聲卻愈來愈近,她謹慎的腳步聲就在我耳邊響起。就在這危急的時刻,一個黑色的東西映入我的眼簾,上麵蓋的那張暗黑色的布早已布滿灰塵。轉瞬,我就爬了進去。不一會兒,我就聽見妞妞走過來了,左右回旋了一陣又漸漸遠去。正在我得意忘形這次沒被妞妞找到時,妞妞卻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在不遠處大哭起來。“哥,你在哪?我好害怕。”我聽了趕緊推開沉重的木蓋跳了出來。而後我帶著滿是淚痕的妞妞來到這個黑物麵前,妞妞摸了摸,黑木蓋上便留下一個手指的模樣。
“哥,這是什麼?”妞妞轉身問我。
“棺材。”
“你剛才就躺在裏麵嗎?”
“是的,這個地方誰也發現不了。”我一臉得意地跟妞妞說。
“我也要躲一次。”妞妞央求著我說。
我把妞妞先抱進去,轉身自己也跳了進去。這個棺材很大,我和妞妞躲在裏麵都不顯得擁擠。我們很快安靜下來,直至聽見自己濃重的呼吸聲以及廟宇外響起的急促的腳步聲。
“哥,這裏好悶,我好難受。”過了一會兒,妞妞掙脫我的臂膀,我們爬了出來。後來這裏成了我和妞妞共同的秘密,我們把駝駝也帶到這裏來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他總是輸,沒贏過一次。
這個夏天,我和妞妞一直在破敗的廟宇裏玩耍著,悶熱的夏季很快從我們眼皮底下滑了過去,過完中秋,緊接著綿綿的秋水終於來臨了。
窗外觸目所及都是水的天下。整個大地早已匍匐在水的腳下,走出門檻我就能看見秋水冒出寬闊的水狗,汩汩地在路邊流淌著。一整天我所見的都是扛著竹架和漁網,在秋水裏一臉興奮地打撈著的人。
連綿的秋水早已溢滿了整個魚塘,魚塘的主人鳳嬌嫂急匆匆地找來廢棄的磚頭、纏勁十足的雜草,它們很快就把橫衝直撞著想跑的魚給攔住了。隻是一段時間後,秋水就掙脫了束縛。魚很快鑽到寬闊的空地上,四處逃竄起來。
時光重新聚集到那個秋水綿綿的黃昏,我看見比我小一歲的駝駝專注地注視著空地。駝駝是妞妞的哥哥。他時動時靜,終於一陣細微的水花聲讓他急切地追逐起來。他飛奔而過那一片廣闊的空地,而後直往一旁的菜園子鑽去,一路水花四濺。菜園子裏隻能微微看見一些白菜,其餘的都沉浸在水底深處。那個天空略顯陰沉的黃昏,我看見駝駝獨自在菜園子邊緣來回走著,而後我就進屋去了。許多年後我不時回想著要是自己再晚幾步回屋,事情不知道會是什麼樣。駝駝左右來回地在菜園子裏走動著,水聲嘩嘩地響。等我喝了幾口水看了一會電視,再從屋裏走出來時,駝駝就不見了。
幾天後,當妞妞她母親哭喪著臉四處尋覓著駝駝時,駝駝忽然從魚塘深處浮了上來。駝駝已經變得一身白,仿佛一尾魚,妞妞她母親使足力氣不停地往他胸口按去,卻隻見幾口略顯汙濁的水從他嘴裏流出來,緊接著是幾條手指大的魚兒。我看見妞妞一動不動地站在駝駝身邊,傻傻地呆望著,仿佛變成了木頭人。
秋水無聲地從眼前隱遁而去,迎接而來的是寒風呼嘯的冬天。我十歲的那個冬天,父母親都縮在屋子裏圍著火爐烤火。他們把我穿成一個胖乎乎的人,而後一把把我推向寒風刺骨的門外。我邁著沉沉的步子,步步朝學校走去。走一步,我就回望一眼。許多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沉浸在父母圍爐烤火的情景裏,羨慕不已。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天,年邁的老人都蜷著身子縮在熱烘烘的爐火旁,偶爾他們弓著身子離開爐火搖晃到窗前,望著蒼茫的大地。大地上縷縷寒意肆意蒸騰著,黑雲壓天般籠罩在整個村子上空。
妞妞她祖父這個時候凍死在床上,這個臥床多年的老人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停止了他的呼吸。妞妞他祖父死後的第二天,天就開始放晴了,太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村裏的老人都搬出凳子,一尾蝦般坐在院子裏滿是陽光的地方。我一直以為妞妞她祖父的離去,加深了我和她之間的親密關係。現在這個最疼妞妞的老男人去世了,妞妞身邊的男人隻剩下終日瞪著雙眼看她的繼父。當妞妞她父母忙著搭棚起灶以便擺喪席時,我和妞妞正扛著一塊塊滿是蟲洞的床板往大江裏走去。這些被妞妞她祖父睡了多年的床板,深色裏帶著一絲灰白,我和妞妞一扛到江邊就急切得扔了下去,仿佛怕沾上死亡的影子。八塊大床板,我們螞蟻般往返走了十多趟才扛完。最終,我們滿是疲憊地站在江頭望著它們逐漸飄遠,在細小的浪頭上上下翻滾著,直至消失在大江盡頭。而後,妞妞和我一前一後默不吭聲地往回走。
被抽空的床架次日就被搬到院子中央曝曬著,從陰冷潮濕的暗房裏搬出的床架很快在暖陽的照耀下變得溫暖起來。妞妞她祖父靜靜地躺在棺木裏,棺材緊蓋的那一刻,妞妞忽然掙脫我的雙手撲過去,死死拽著棺蓋。妞妞的這個舉動讓她的母親有些不知所措。她繼父見了無計可施,頓時舉起右手一巴掌打在妞妞臉上。
“蓋上了爺爺會很悶的。”妞妞抖動著雙腿,放聲大哭起來。妞妞的這句話很快就讓我想起我們一起在廟裏玩捉迷藏的遊戲。
火
如果說我十歲之前的記憶沾滿水跡,那麼十歲之後我看見的則是一個少年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奔跑。
我十三歲上初一那年,父親扛著木工箱隨著村裏幾個老江湖外出打工去了。父親在外麵逐漸穩定之後,每年農忙時節就會回來。父親剛回來的那幾天,午休時分,母親總會用幾塊錢打發我。我接過錢一臉高興地朝幾裏地之外的小商品店飛奔而去。時常當我把那幾塊錢花完回來時,母親已在院子裏從容地洗衣服,而父親則四腳朝天地躺在床上打著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