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摸了摸我後腦勺然後朝母親笑了笑就上車了,母親對我說這輛長長的大巴會把父親帶到一個滿地都是饅頭包子的城市。我問母親那個城市叫什麼名字,我說我也想去,這樣就可以天天吃到包子饅頭了。母親朝我笑了笑,拍了拍我的頭,叫我快快長大。母親看著父親越來越遠的影子,卻沒哭。母親一直笑著。母親說父親去外麵掙大錢了,掙大錢給咱家蓋新房子,掙大錢給我上學了。
母親說那個城市叫深圳。我問母親這個倆個字怎麼寫啊。母親衝我笑了笑搖了搖頭就出去忙農活了。那時我真傻,不知道母親隻念到小學一年級就被外公拉回家帶孩子了。從此以後我就喜歡上了地理課,喜歡上地理老師那張撕成兩半的地圖。我在地圖上尋找著父親的影子,用手丈量出父親和我的距離。後來我驚喜地告訴母親父親離我們的距離隻有兩根鉛筆棒那麼長。
後來我用積攢起來的零花錢去集上買了張地圖。我把地圖放在枕頭下,每天睡覺前用手比畫著父親與我的距離。我經常在夢裏夢見父親,夢見父親那個滿地都是是包子饅頭的城市。
父親每個月月底就會給我們寄來一封信,信紙雪白雪白的,我總覺得像包子像饅頭。父親寫來的信署名都是張繼名轉汪伏嬌收。張伯伯在鎮上的郵局做清潔工。父親知道母親不識字,我還在讀小學一年級,而我們村又是最偏僻的。等母親和我坐穩了,張伯伯就一字不漏地給我們念父親給我們寫來的那封信了。父親總給我們帶來欣喜。父親說他在那邊每天都能吃上一頓我們隻能過年才吃得上的紅燒肉,張嘴輕輕一咬,肉裏的油水就流到他嘴裏去了。父親說他在一個大酒店裏上班,我們村裏的房子全部加起來也沒酒店那麼多。父親說他沒事就經常坐電梯玩,從一樓坐到二十九樓,然後又從二十九樓坐下來。我聽了直流口水。我問張伯伯我爹他在那不吃包子饅頭嗎。張伯伯看了我一眼笑著對我說,狗娃啊,城裏人隻有早上才吃包子饅頭,你爹也一樣。你爹說他在那邊每天早上隻吃兩個包子。我說我爹在家一次能吃四個呢!張伯伯說,那邊的包子大著呢,一個能頂兩呢!張伯伯說完又對母親說,妹子啊,你嫁對人了,二狗他過上城裏人的生活了,你們母子倆也快了啊!張伯伯每次把信讀完重新塞進信封裏,總要對母親說這句話。這句話像包子饅頭一樣深深烙在我腦瓜子裏了。二狗他真過上好日子了?母親興奮而又遲疑地問。二狗是咱村最好的木匠,過上好日子是很正常的啊!哪像我?妹子你就放心吧。張伯伯說完朝自己歎了口氣就出去了,仿佛在感歎自己的窮日子,仿佛在感歎自己這麼大了還沒結婚。
後來,每個月除了一封信,還有父親寄來的三百塊錢。母親終於相信父親在那邊過上好日子了。母親用父親寄來的錢給我買包子買饅頭,還給我買了個豬八戒文具盒。我依然渴望著父親那個城市的包子饅頭。我始終記得張伯伯說的那句“你爹吃的包子饅頭一個能頂倆呢!”那該有多大啊!我幻想著,不時把母親給我買來的包子疊加在一起。
我渴盼著自己快快長大,去父親那個城市,那個滿地都是包子饅頭的城市。
我就這樣長大了,在對那座城市的幻想裏。
許多年後,我上完高中,讀完大學,在那個滿地都是包子饅頭的城市漂泊了兩個月工作依然毫無著落時,站在微涼的街頭,想起父親的那些信,我忽然落下淚來。我趕緊打了個電話回去。我高興地告訴父親,我已經上班一個月了。父親聽了,在電話裏笑了。
許多年的今天,父親已年逾花甲。那年家裏終於蓋上了新房子,搬家時,在落滿灰塵的櫃子深處,幼時父親寫給我們的那一遝信就這樣毫無保留的翻滾而出。父親當年打工的苦與樂就這樣毫無保留的映入我的眼底。拿著信紙,父親滿紙的辛酸一筆一畫直刻得我心疼。這個時候,我才深刻的了解了父親。
那些年母親和我的微笑,原來隻是父親和已逝世張伯伯一起製造出的謊言所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