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斷鴻零雁記(3)(1 / 3)

女郎默然不答,徐徐出素手,為餘妹理鬢絲,雙頰微生春暈矣。迨晚餐既已,餘頓覺頭顱肢體均熱,如居火宅。是夜輾轉不能成寐,病乃大作。

翌晨,雪不可止。餘母及姨氏舉屋之人,鹹怏怏不可狀,謂餘此病匪細。顧餘雖呻吟床褥,然以新歸,初履家庭樂境,但覺有生以來,無若斯時歡欣也。於是一一思量,餘自脫俗至今,所遇師傅、乳媼母子及羅弼牧師家族,均殷殷垂愛,無異骨肉。則舉我前此之飄零辛苦,盡足償矣。第念及雪梅孤苦無告,中心又難自恝耳。然餘為僧及雪梅事,都秘而不宣,防餘母聞之傷心也。茲出家與合婚二事,直相背而馳。餘既證法身,固弗娶者,雖依慈母,不亦可乎?

方遐想間,餘母與姨氏入矣。姨氏手持湯藥,行至榻畔予餘曰:“三郎,汝病蓋為感冒。汝今且起服藥,一二日後可無事。此藥吾所手采。三郎,若姨日中固無所事,惟好去山中采藥,親製成劑,將施貧乏而多病者。須知世間醫者,莫不貪財,故貧人不幸構病,隻好垂手待斃,傷心慘目,無過於此。吾自顧遣此餘年,舍此采藥濟人之事,無他樂趣。若村婦燒香念佛,吾弗為也。三郎,吾與汝母俱為老人矣。諺雲‘老者預為交代事’,蓋謂人老隻當替後人謀幸福,但自身勞苦非所計。顧吾子現隸海軍,且已娶婦,亦無庸為彼慮。今茲靜子,彼人最關吾懷。靜子少失怙恃,依吾已十有餘載,吾但托之天命。”

姨氏言至此,凝思移時,長喘一聲,複麵餘曰:“三郎,先是汝母歸來,不及三月,即接汝義父家中一信,謂三郎上山,為虎所噬。吾思彼方固多虎患,以為言實也。餘與汝母,得此凶耗,一哭幾絕,頓增二十餘年老態。茲事亦無可如何,惟有晨夕禱告上蒼,祝小子遊魂,來歸阿母。”

餘傾聽姨氏之言,厥聲至慘,猛觸宿恨,肺葉震震然,不知所可。

久之,仰麵見餘母容儀,無有悲戚,即力製餘悲,恭謹言曰:“銘感阿姨過愛。第孺子遭逢,不堪追溯,且已成過去陳跡,請阿姨阿母置之。兒後此晨昏得奉阿姨阿母慈祥顏色,即孺子喜幸當何如也!”

餘言已,餘母速餘飲藥。少選,上身汗出如注,憊極,帖然而臥。

第十一章

餘病四晝夜,始臻勿藥。餘母及姨氏舉家喜形於色。時為三月三日,天氣清新,餘就窗次卷簾外盼,山光照眼,花鳥怡魂,心乃滋適。忽念一事,蓋餘連日晨醒,即覺清芬通餘鼻觀,以榻畔紫檀幾上,必易鮮花一束,插膽瓶中,奕奕有光,花心猶帶露滴。今晨忽見一翡翠襟針遺於幾下,方悉其為彼姝之物,花固美人之貽也。餘又頓憶前日似與玉人曾相識者,因餘先在羅弼女士齋中,所見德意誌畫伯阿陀輔手繪《沙浮遺影》,與彼姝無少差別耳。方凝佇間,忽注目紗簾之下,陳設甚雅:有雲石案作鵝卵形,上置鑒屏、銀盒、筆硯、絳羅,一塵不著。旁有柚木書櫝,狀若鴿籠,藏書頗富。餘檢之,均漢土古籍也。迨餘回視左壁,複有小幾,上置雁柱鳴箏,似尚有餘音繞諸弦上。此時餘始驚審此樓為彼姝妝閣,又心儀彼姝學邃,且翛然出塵,如藐姑仙子。

斯時,餘正覺心中如有所念,移時,又憮然若失。忽見餘母登樓,手中將春衣二襲囑餘曰:“三郎,今茲寒威已退,爾試易此衣。”

餘將衣接下,遂伴餘母坐於藍緞彈簧長椅之上。餘母視餘作慈祥之色,旋以手案餘額問曰:“吾兒今晨何似?”

餘曰:“兒無所苦,身略罷耳。阿娘以何日將餘及妹寧家?餘尚未麵阿姊也。”

餘母曰:“何時均可。吾初意俟爾病瘳即行,但若姨昨夕,苦苦留吾母子勿遽去。今晨已函報爾姊。蓋若姨有切心之事,與我相量。苟爾居此舒泰,吾一時固無歸意。爾知吾年已垂暮,生平親屬鹹老,勢必疏遠,安能如盛年時往來無絕?吾今舉目四顧,惟與若姨形影相吊耳。且若姨見爾,中心怡悅靡極,則爾住此,一若在家中可也。吾知爾性耽幽寂,居此樓最適。此樓向為靜子所居,前日爾來,始移於樓下,與爾妹同室。三郎,爾居此,意若弗適者,盡可語我。”

餘曰:“敬遵娘言。阿姨屋外風物固佳,小住,於兒心滋樂也。”

此時侍者傳言,晨餐已備,餘母欣然趣餘更衣下樓禦膳。餘既隨母氏至食堂,即鞠躬致謝阿姨厚遇之恩。姨氏以麵迎餘,欣歡萬狀,引首顧彼姝曰:“托天之庇,三郎無恙矣。靜子,爾趨前為三郎道晨安。”

瞬息,即見玉人翩若驚鴻,至餘前,肅然為禮。而此際玉人密發虛鬟,豐姿愈見娟媚。餘不敢回眸正視,惟心緒飄然,如風吹落葉,不知何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