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天朗無雲,餘出廬獨行,疏柳微汀,儼然倪迂畫本也,茅屋雜處其間。男女自雲不讀書,不識字,但知敬老懷幼,孝悌力田而已;貿易則以有易無,並無貨幣;未嚐聞評議是非之聲;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複前行,見一山,登其上一望,周環皆水,海鳥明滅,知是小島,疑或近崖州西南。自念居此一月,仍不得五姑消息者,吾亦作波臣耳,吾安用生為?及歸,見老人妻子,詞氣婉順,固是盛德人也。

後數日,偕老人之子出海邊行漁,遠遠見一女子,坐於沙上,既近,即是秋雲,顧餘若不複識。餘詢五姑行在,女始婉容加禮,一一為具言五姑無恙,有西班牙女郎同伴,但不知流轉何方。餘喜極,乘間叩夢珠事。

女淒然曰:“餘誠負良友。上帝在天,今請為先生言之;先生長厚,必能諒其至冤。

“始吾村居,先君常歎夢珠溫雅平曠,以餘許字之,而夢珠未知也。一日,夢珠至餘家,先君命餘出見,餘於無人處,以嬰年所弄玉贈之。數日,侍婢於市見玉,購歸,果所佩物。而吾家大禍至矣。

“先是有巨紳陳某,欲結縭吾族,先君謝之。自夢珠出家事傳播邑中,疑不能明也;有謂先君故逼薛氏子為沙門,有謂餘將設計陷害之。巨紳子聞之,強欲得餘,便誣先君與鄺常肅通。巡警至吾家,拔刃指幾上《新學偽經考》,以為鐵證,以先君之名,登在逆籍。先君無以自明,吞金而歿。

“吾將自投於井,二姊秋湘阻之,攜餘至其家,以燭淚塗吾麵,令無人覺,使老嫗送餘至香港依吾嬸。一日,見《循環日報》載有僧侶名夢珠遊印度,紆道星洲。餘思叔父在彼經商,餘往,冀得相遇。乃背吾嬸,附賈舶南行。於今三年矣。

“餘遭家不造,無父母之庇。一日不得吾友,即吾罪一日不逭。設夢珠忘我,我終為比幹剖心而不悔耳!”

言至此,淚隨聲下。餘思此女求友分深,愛敬始終,求之人間,豈可多得?徐慰之曰:“吾聞渠在蘇州就館,吾願代小姐尋之。”

女曰:“吾亦為先生尋五姑耳。”

女雲往海邊石窟,言已遂別。餘同老人之子行阡陌間,老人與估客候餘已久。餘見估客愈喜,私念如五姑亦相遇於此,將同棲絕境,複何所求?

餘三人居島中,共數晨夕,而五姑久無跡兆,心常動念。凡百餘日,忽見海麵有煙紋一縷,知有汽船經過。須臾,船果泊岸,餘三人遂別島中人登船。船中儲槍炮甚富。估客顫聲耳語餘曰:“此曹實為海賊,將奈之何?”

餘曰:“天心自有安排。賊亦人耳,況吾輩身無長物,又何所顧慮?”

時有賊人數輩,以繩縛秋雲於桅柱,既畢,指餘二人曰:“速以錢交我輩,如無者,投彼於海。”

忽一短人自艙中出,備問餘輩行蹤,命解秋雲。已而曰:“吾姓區,名辛,少有不臣之誌,有所結納,是故顯名。船即我有,我能送諸君到香港,諸君屏除萬慮可也。”

五日,船至一灘頭,短人領餘三人登岸,言此處距九龍頗近。瞬息,駛船他去。估客攜其侄女歸堅道舊宅。停數日,女為餘整資裝,餘即往吳淞。

維時海內鼎沸,有維新黨、東學黨、保皇黨、短發黨,名目新奇且多,大江南北,雞犬不寧。餘流轉乞食,兩閱月,至蘇州城。

一日,行經烏鵲橋,細雨濛濛,沾餘衣袂。餘立酒樓下,聞酒販言:有廣東人流落可歎者,依鄭氏處館度日;其人類有瘋病,能食酥糖三十包,亦奇事也。於是過石橋,尋門叩問。有人出應,確是夢珠,惟瘦麵,披僧衣。聽餘語顛末,似省前事,然言不及贈玉之人。心甚異之。飯罷,簷雨淅瀝,夢珠燈下彈琴,弦軫清放。忽而據琴不彈,向餘曰:“秋雲何人也?盍使我聞之乎?”

餘思人傳其瘋病,信然。餘乃重述秋雲家散,至星嘉坡苦尋夢珠及遇難各節。夢珠視餘良久,漫應曰:“我心亦如之。夫睹貌而相悅者,人之情也;吾今學了生死大事,安能複戀戀?”

餘甚不耐,不覺怫然曰:“嗟乎!吾友如不思念舊情,則彼女一生貞潔,見累於君矣。”遂出。

至滬,遇舊友羅霏玉明經於別發書肆,因談及夢珠事。霏玉言:“夢珠性非孤介,意必有隱情在心。然秋雲品格,亦自非凡,夢珠何為絕人如是?”

餘即曰:“君與我當有以釋夢珠之憾乎?”

霏玉曰:“竊所願也。”

霏玉番禺人,天性樂善,在梵王渡幫教英文,人敬且愛之。霏玉招餘同居於孝友裏。其祖母年八十三,藹然仁人也。其妹氏名小玉,年十五,幽閑端美,篤學有辭采,通拉丁文,然不求知於人也;嚐勸餘以書招秋雲來海上,然後使夢珠相見。餘甚善其言,但作書招秋雲,未嚐提及夢珠近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