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亞子
小序
從去年夏天起,發願做蘇曼殊研究的工作,到現在一年有半,所成就的,隻證明曼殊是一個日本血統的油瓶兒子。在情感上講起來,似乎是很對不住老朋友的,然而發現的證據如此,又有甚麼辦法呢?關於曼殊的作品事實,我已寫成了好幾篇專論,不過零零碎碎,在我記憶中間的,當然還很多。無忌要我寫一篇《蘇和尚雜談》,就趁此流亡異國,一無所事之餘,寫它起來吧。使曼殊地下有知,不知將作何感想?
一九二七年十月,
寫於日本東京市外吉祥寺樂天廬。
曼殊的思想問題
曼殊的思想,在早年時是極進取的。晚年雖形似退守,其實並不是真真退守,真真的向後轉走。我以為他晚年講的話,實在是表示他在極端憤激,因為憤激,有時候也許形成心理的變態而發生出變態的言論了。他一九一五年(乙卯)三月給我的信,有:“阿崔欲來遊學,我甚不謂然,內地已有‘黃魚學堂’。吾謂多一出洋留學生,則多一通番賣國之人。國家養士,舍辜鴻銘先生外,都是‘土阿福’。若夫女子留學,不如學毛兒戲。”這一段話,是最容易被人錯認做頑固黨的,也許頑固黨會引以為口實。但是,我以為這未必是曼殊由中之言,不過憤激而已。在一九一五年,不是洪憲帝製漸近成熟的時代嗎?籌安會的發起人,幾乎無一個不是留學生,中間如劉申叔等,還是曼殊的老朋友,叫曼殊如何不痛心而憤激?通番賣國的曹汝霖、陸宗輿,不又都是留學生嗎?此等人叫曼殊如何不罵?他罵留學生,是因為他們貪財賣國,反顏事仇。罵女留學生,是因為她們奢侈浮華的生活,足以促成她們丈夫的賣國事仇而有餘。舉一個例子來講,申叔是曼殊極好的朋友,申叔的變節墮落,我想是曼殊所極端引為痛心的,但申叔的一生,完全斷送於他夫人何誌劍之手,誌劍不是女留學生嗎?那真不如學毛兒戲的女戲子了。曼殊對於辜鴻銘,在早年是很看他不起的。在他一九一○年(庚戌)五月《與高天梅書》:“惜乎辜氏誌不在文字,而為宗室詩匠牢其根性也。”這講得何等明白?他現在忽然崇拜他起來,那不是明明說,像申叔這班人的翻雲覆雨,以革命始而以籌安終,還不如辜氏的始終效忠滿清,不失為硜硜之士嗎?曼殊這一封信,本來寫得很奇怪。阿崔不知是個甚麼人?照前後的另外幾封信上看來,似乎是上海的妓女,如何會到日本去留學?我又不認識阿崔,他無緣無故把這個消息來報告我且由阿崔而罵留學生,更痛罵女子留學,真不知是那裏來的一股邪勁兒?除了借題發揮,表示他極端的憤激以外,還有甚麼理由可以解釋呢?了解了曼殊對於當時政局憤激的心理,便當然知道他不會和一般的頑固複辟黨人把臂入林了。曼殊還有幾封給鄧孟碩的信,在一九一四年(甲寅)寫的,都寫著“宣統六年”的紀元,末一信還寫“皇帝宣統六年十一月二十日,洋皇帝四年一月五號”,那是更加顯明著在玩世不恭地開玩笑了。這幾封信內有在《南社叢刻》上發表過的,我當時恐怕人家誤會曼殊的意思,所以把辜鴻銘改作□□□,則皇帝與洋皇帝的紀年,也被我刪去。如今在《書劄集》上,我已還他的本來麵目,也應該在此附帶說明一下。明白了這幾封信隻是曼殊憤激時的變態心理,然後曼殊的正統思想,可以繼續研究了。
曼殊的正統思想,可以分幾方麵講:關於種族方麵,他的民族觀念,是十分熱烈的,在他的著作中間,隨處可以找到。無忌在《曼殊逸著兩種後記》中講:“曼殊知道記那些明末的忠臣烈女遺事,曼殊知道譯印度人在亡國後苦痛的嘶聲;就是同樣的曼殊,譯拜倫痛哭希臘的哀歌,罵媚外的廣東人(《嗚呼廣東人》),談荷人待爪哇華人的苛虐(《南洋話》),寫無政府主義的女傑郭耳縵的氣焰(《女傑郭耳縵》),曼殊豈隻是一個作綺豔語,談花月事的漂零者而已。”這幾句話是很不錯的。關於政治及社會方麵,他也非常急進。上麵所講的《女傑郭耳縵》一文,便是一個證據。此外,如《露伊斯美索爾遺像讚》,如《海哥美爾氏名畫讚》,都可以窺見曼殊心理的一斑。在《慘社會》上,更有許多具體的表示,楊鴻烈在所做的《蘇曼殊傳》中,引證得非常清楚。這也許有多少是仲甫的主張,但他同仲甫極契合,當然也是他們倆共同的信仰了。在《碎簪記》中,攻擊美國資本社會的拜金主義,也十分利害。關於宗教方麵,他是很看不起耶教徒的。他在《斷鴻零雁記》第六章講羅弼牧師的一段,他說:“餘特慕其人,清幽絕俗,實景教中錚錚之士,非包藏禍心,思墟人國者。”那末,除了羅弼牧師以外,在曼殊心目中一般的耶教徒,當然都是“包藏禍心,思墟人國”者了。對於佛教,他是主張徹底的改革的。在《答莊湘書》上,及《斷鴻零雁記》湘僧問答一段,十分明白。楊鴻烈說,曼殊的理想,倘然實行起來,便是佛教中的馬丁路德,這真是一針見血之談了。關於兩性問題,曼殊的思想比較落後一點:他在《斷鴻零雁記》第五章講雪梅的一段,攻擊代辦婚姻和買賣婚姻,非常透徹。但在《絳紗記》內,卻又攻擊“黃魚學堂”的不貞了。我以為曼殊是主張戀愛自由,而反對自由戀愛的。在前者近乎固定的一夫一妻製,即結婚之權,操諸自己,但“一與之齊”,卻仍舊要“終身不改”。在後者是主張戀愛有流動性,可自由結合,即可自由脫離,或者同時可以對於幾個人發生戀愛。曼殊讚成前者而反對後者,這當然是時代的關係了。曼殊在《碎簪記》中,大呼“天下女子,皆禍水也”,頗近叔本華的女性憎惡論,其實隻是他做戀愛小說的反麵文章而已。在《娑羅海濱遁跡記》內,卻確確實實地說了女性許多壞話。這一部書很奇怪,不知究竟所謂南印度瞿沙者是真有其人,抑隻是曼殊的搗鬼?倘然屬於後者,曼殊的侮辱女性,未免太過。但他在書中還是少不了賢明的女性,他寫了一個很好的“壯者妻”出來,又立刻把他自己的議論打破了。曼殊之對於女性,為憎為愛,具有些難於分別吧。此外,在羅建業《曼殊研究草稿》下篇內講思想的幾段,很有精到之見,可以拿來參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