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所謂“《漢英詩集》”,實際上就是《潮音》,卷首有銅版一幅,似是六朝石像的攝影,下題“福王少小風流慣,不愛江山愛美人”十四字。《潮音》有湖畔詩社翻印本,上海創造社出版部寄售,此幅卻被刪去了,不知是甚麼緣故。此十四字是清代某君所做的《桃花扇傳奇題詞》,可惜《桃花扇》不在手邊,無從考查其姓名。據我的記憶,上半首也和亭亭所錄的吻合。大概亭亭從《桃花扇》上見過此詩,遂疑《潮音》亦錄全首,又誤“不愛江山”為“不愛英雄”,並誤石像為福王小影了。
在一九二七年四月上海創造社出版的《洪水》第三卷第三十一期上,有鬱達夫先生的《雜評曼殊的作品》一文;在一九二七年六月北京《語絲》社出版的語絲第一百三十五期上,又有周作人先生的《答芸深先生》一文。前者不滿於曼殊的小說,後者又說曼殊思想的不高明。現在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無忌給我的信,摘錄一段在下麵,也算是我們對於鬱周兩文的意見吧。原信如下:
鬱周論曼殊文,周文未見,隻由你來信上略窺大意。鬱文亦匆匆未細看,似於曼殊小說不滿,我記得有一處講的,乃原是為胡寄塵所硬改的《斷鴻零雁記》末段。又,曼殊的小說,想把現代小說作法的論理去批評他,自然經不起批評,也好似沙士比的劇本,原不能把三一律的論理相範圍。這種批評一麵不懂得時代的關係,一麵又不知欣賞文字間流露的美麗,隻斤斤於小說的結構。至於把文學視作有關風化的器具,慮講曼殊於青年有壞影響,這種觀念更太幼稚了。周以曼殊思想是舊道德,有產階級,這是一方麵的觀察;殊不知曼殊亦曾做過《女傑郭耳縵》等文,高聲喊革命與無產階級起來。(我舉這個例,不過表明曼殊思想的另一方麵,也很有血氣熱誠,或許可稍慰如芸深君者於萬一;我並不是講,而且完全不讚成,即一種以為有革命色彩的才算是文學,而別的都不應提倡。周信上講得很對,文學並沒有什麼階級可分——文學亦不必偏重那一階級或精神,雖在文學內可照映出作者的時代與階級。)總之,我們以為值得介紹的是曼殊在文學上的工作,不是他的思想;我們不是把曼殊當作先知,當作耶穌、穆罕默德,或甚至孫中山列寧等,而崇拜其思想,提倡其主義,我們是把他當作歌德拜倫等一流人物,享賞他的詩文,闡揚他在文學史上的貢獻。《維特》出版後自殺者紛紛,然而其在文學界地位並不以此降低,更況曼殊的思想亦沒有那樣頹蕩。(我始終主張“文學為文學”的主義,亦所以始終不讚成現今亂嚷的所謂革命文學、血淚文學,甚至於投機文學也。文學一成工具,這還像什麼文學?)至於曼殊作品,大多在大清帝國末年,那時的觀念本不過如是,即其為舊道德,為有產階級思想,亦不能以此抹殺曼殊。我們不以忠君的思想降貶杜甫,我們亦不因醇酒婦人的頹廢趨向而不讀李白的詩——我不知道他們通曉人類學與否,然而他們畢竟是偉大的詩人。曼殊已是過去的人物了,在他詩文中我們找到清末文人最完美的表現。我們研究他,在雜誌上講他,正因為他的作品已不是現代的作品,值得後世為他蓋棺論定。我們決不提倡他當時的思想與詩文,作為新青年的路燈,我們亦不歡喜現在有人還在寫《斷鴻零雁記》,雖則在曼殊當時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而且它的價值將永久在文學史上提起。倘若抱了杞人之憂,以曼殊思想於現在不合,慮其影響於青年不好,而反對研究其生活及文學,這種見解實在不大而且太不高明了。拜倫為英人所逐,屍歸故國,請葬於Westminster寺院而不準,嗚呼!……
全文一九二七年十月起草
一九二八年二月完成
一九二八年八月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