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寶來被打成傻子回了花街,北京的冬天就來了。冷風扒住門框往屋裏吹,門後擋風的塑料布裂開細長的口子,像隻凍僵的口哨,屁大的風都能把它吹響。行健縮在被窩裏說,讓它響,我就不信首都的冬天能他媽的凍死人。我就把圖釘和馬甲袋放下,爬上床。風進屋裏吹小口哨,風在屋外吹大口哨,我在被窩裏閉上眼,看見黑色的西北風如同洪水卷過屋頂,寶來的小木凳被風拉倒,從屋頂的這頭拖到那頭,就算在大風裏,我也能聽見木凳拖地的聲音,像一個胖子穿著四十一碼的硬跟皮鞋從屋頂上走過。寶來被送回花街那天,我把那雙萬裏牌皮鞋遞給他爸,他爸拎著鞋對著行李袋比畫一下,準確地扔進門旁的垃圾桶裏:都破成了這樣。那隻小木凳也是寶來的,他走後就一直留在屋頂上,被風從那頭刮到這頭,再刮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爬上屋頂想把凳子拿下來。一夜北風掘地三尺,屋頂上比水洗得還幹淨。經年的塵土和雜物都不見了,瀝青澆過的地麵露出來。凳子卡在屋頂東南角,我費力地拽出來,吹掉上麵看不見的塵灰坐上去。天也被吹幹淨了,像安靜的湖麵。我的腦袋突然開始疼,果然,一群鴿子從南邊兜著圈子飛過來,鴿哨聲如十一麵銅鑼在遠處敲響。我在屋頂上喊:
“它們來了!”
他們倆一邊伸著棉襖袖子一邊往屋頂上爬,嘴裏各叼一隻彈弓。他們覺得大冬天最快活的莫過於抱著爐子煲雞吃,比雞味道更好的是鴿子。“大補,”米籮說,“滋陰壯陽,要懷孕的娘們兒隻要吃夠九十九隻鴿子,一準生兒子。”男人吃夠了九十九隻,就是鑽進女人堆裏,出來也還是一條好漢。不知道他從哪裏搞來的理論,不到一個月,他們倆已經打下五隻鴿子。
我不討厭鴿子,討厭的是鴿哨。那種陳舊的變成昏黃色的明晃晃的聲音,一圈一圈地繞著我腦袋轉,越轉越快,越轉越緊,像緊箍咒直往我腦仁裏紮。神經衰弱也像緊箍咒,轉著圈子勒緊我的頭。它們有相似的頻率和振幅,聽見鴿哨我立馬感到神經衰弱加重了,頭疼得想撞牆。如果我是一隻鴿子,不幸跟它們一起轉圈飛,我肯定要瘋掉。
“你當不成鴿子。”行健說,“你就管掐指一算,看它們什麼時候飛過來。我和米籮負責把它們弄下來。”
那不是算,是感覺。像書上講的蝙蝠接收的超聲波一樣,鴿哨大老遠就能跟我的神經衰弱合上拍。那天早上鴿子們的頭腦肯定也壞了,圍著我們屋頂翻來覆去地轉圈飛。飛又不靠近飛,繞大圈子,都在彈弓射程之外,讓行健和米籮氣得跳腳。他們光著腳隻穿條秋褲,嘴唇凍得烏青。他們把所有石子都打光了,罵罵咧咧下了屋頂,鑽回進熱被窩。我在屋頂上來回跑,罵那些混蛋鴿子。沒用,人家根本不聽你的。該怎麼繞圈子還怎麼繞。以我豐富的神經衰弱經驗,這時候能止住頭疼的最好辦法,除了吃藥就是跑步。我決定跑步,難得北京的空氣如此之好,不跑浪費了。
到了地上。發現和鴿子們的關係發生了變化。它們其實並非繞著我們的屋頂轉圈,而是圍著附近的幾條巷子飛。狗日的,我要把你們徹底趕走。這個場景一定相當怪誕:一個人在北京西郊的巷子裏奔跑,嘴裏冒著白氣,頭頂上是鴿群;他邊跑邊對著天空大喊大叫。我跑了至少一刻鍾,一隻鴿子也沒能趕走。它們起起落落,依然在那個巨大的圓形軌道上,它們並非不怕我,我在地上張牙舞爪地比畫,它們就飛得更快更高。所以,這個場景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群鴿子被我追著跑。然後我身後出現了一個晨跑者。
那個白淨瘦小的年輕人像個初中生,起碼比我要小。他低著頭跟在我身後,頭發支棱著,簡直就是圖畫裏的雷震子的弟弟。此人和我同一步調,我快他快,我慢他也慢,我們之間保持著一個恒定不變的距離,八米左右。他的路線和我也高度一致。在第三個人看來,我們倆是在一塊追鴿子。如果在跑道上,即使身後有三五十人跟著你也不會在意,但在這冷颼颼的巷子裏,就這麼一個人跟在你屁股後頭,你也會覺得不爽,比三五十人捆在一起還讓你不爽。那感覺很怪異,如同你在被追趕、被模仿、被威脅,甚至被取笑,你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潔感。反正我不喜歡,但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讓我覺得,這家夥也不容易,不跟他一般見識了。如果我猜得不錯,他那小身板也就夠跑兩千米,多五十米都得倒下。他要執意像個影子粘在我身後,我完全可以拖垮他。但我停了下來,跑一陣子腦袋就舒服了。過一陣子腦袋又不舒服了。所以我自己也摸不透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撒腿就跑。
第二天,我從屋頂上下來。那群鴿子從南邊飛過來了,我得提前把它們趕走。行健和米籮嫌冷,不願意從熱被窩裏出來。我迎著它們跑,一路嗷嗷地叫。它們掉頭往回飛,然後我覺得大腦皮層上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如果你得過神經衰弱,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們的神經如此脆弱,頭疼的時候任何一點小動靜都像發生在我們的腦門上。我扭回頭又看見昨天的那個初中生。他穿著滑雪衫,頭發變得像張雨生那樣柔軟,在風裏顛動飄拂。我把鴿子趕到七條巷子以南,停下來,看著他從我身邊跑過。他跟著鴿群一路往南跑。
行健和米籮又打下兩隻鴿子。它們像失事的三叉戟一頭栽下來,在冰涼的水泥路麵上撞歪了嘴。煮熟的鴿子味道的確很好,在大冬天玻璃一樣清冽的空氣裏,香味也可以飄到五十米開外;我從吃到的細細的鴿子脖還有喝到的鴿子湯裏得出結論,勝過雞湯起碼兩倍。天冷了,鴿子身上聚滿了脂肪和肉。
如果我是鴿子,犧牲了那麼多同胞以後,我絕對不會再往那個屋頂附近湊;可是鴿子不是我,每天總要飛過來那麼一兩回。我把趕鴿子當成了鍛煉,跑啊跑,正好治神經衰弱。反正我白天沒事。第三次見到那個初中生,他不是跟在我後頭,而是堵在我眼前;我拐進驢肉火燒店的那條巷子,一個小個子攥著拳頭,最大限度地貼到我跟前。
“你看見我的鴿子了嗎?”他說南方咬著舌頭的普通話。看得出來,他很想把自己弄得凶狠一點兒。
“你的鴿子?”我明白了。我往天上指,那群鴿子快把我吵死了。
“我的鴿子又少了兩隻!”
“要是我的頭疼好不了,我把它們追到越南去!”
“我的鴿子又少了兩隻。”
“所以你就跟著我?”
“我見過你。”他看著我,突然有些難為情,“在花川廣場門口,我看見那胖子被人打了。”
他說的胖子是寶來。寶來為了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在酒吧門口被幾個混混打壞了腦袋,成了傻子,被他爸帶回了老家。他說的花川廣場是個酒吧,這輩子我也不打算再進去。
“我幫不了你們,”他又說,“自行車腿壞了,車籠子裏裝滿鴿子。我隻能幫你們喊人。我對過路的人喊,打架了,要出人命啦,快來救人啊。”
我一點兒想不起聽過這樣咬著舌頭的普通話。不過我記得當時好像是聞到過一股熱烘烘的雞屎味,原來是鴿子。他這小身板的確幫不了我們。
“你養鴿子?”
“我放鴿子。”他說,“你要沒看見——那我先走了。”
走了好,要不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跟他說少了的七隻鴿子。七隻,我想象我們三個人又吃又喝打著飽嗝,的確不是個小數目。
接下來的幾天,在屋頂上看見鴿群飛來,我不再叫醒行健和米籮;我追著鴿群跑步時,身後也不再有人尾隨。我知道我辜負了他的信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明白這一點。因為不安,反倒不那麼反感鴿哨的聲音了。走在大街上,對所有長羽毛的、能飛的東西都敏感起來,電線上掛了個塑料袋我也會盯著看上半天。
有天中午我去洪三萬那裏拿墨水,經過中關村大街,看見一群鴿子在當代商城門前的人行道上蹦來蹦去,那鴿子看著眼熟。已經天寒地凍,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還在和鴿子玩,還有一對對情侶,露著通紅的腮幫子跟鴿子合影。這個我懂,你買一袋鴿糧喂它們,你就可以和每一隻鴿子照一張相。我在歡快的人和鴿子群裏看見一個人冰鍋冷灶地坐著,縮著腦袋,脖子幾乎完全頓進了大衣領子裏。這個冬天的確很冷,陽光像害了病一樣虛弱。他的頭發柔順,他的個頭小,臉白淨,鼻尖上掛著一滴清水鼻涕。我走到他麵前,說:
“一袋鴿糧。”
“是你呀!”他站起來,大衣扣子掛掉了四袋鴿糧。
很小的透明塑料袋,裝著八十到一百粒左右的麥粒,一塊五一袋。我幫他撿起來。旁邊是他的自行車和兩個鴿子籠,落滿鴿子糞的飛鴿牌舊自行車靠花牆倚著,果然沒腿。他放的是廣場鴿,我給每一隻鴿子免費喂了兩粒糧食。他把馬紮讓給我,自己鋪了張報紙坐在鋼筋焊成的鴿子籠上。
“鴿子越來越少了。”他說著又把脖子往大衣裏頓了頓。
“你冷?”
“鴿子也冷。”
這個叫林慧聰的南方人,竟然比我還大兩歲,家快遠到了中國的最南端。去年結束高考,作文寫走了題,連專科也沒考上。當然在他們那裏,能考上專科已經很好了。考的是材料加半命題作文。材料是,一人一年栽三棵樹,一座山需要十萬棵樹,一個春天至少需要十三億棵樹,雲雲。挺詩意。題目是《如果……》。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就寫《如果大雪封門》。說實話,他們那裏的閱卷老師很多人一輩子都沒看見過雪長什麼樣,更想象不出什麼是大雪封門。他洋洋灑灑地將種樹和大雪寫到了一起,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邏輯。在閱卷老師看來,走題走大了。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他對半都沒考到。
父親問他:“怎麼說?”
他說:“我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