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字紙(1 / 3)

魯敏

有誰會在大號後擦屁股時產生一種暴殄天物的快感?老申會。坐在雪白的馬桶上,他慢吞吞、仿佛無窮無盡地抽出那綿軟的卷紙——上麵印有花紋、有香味,還裁好分割線了呢。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啊。

老申和老申的屁股,忍不住掉頭後顧了。

那個時候,普通的鄉下人家,紙總歸是罕見,難得見到些紙片片,早被大人搜羅了去引火、卷煙或作其他冠冕堂皇的用途,哪裏輪得到用來擦屎,不作興的……那用什麼?你可能猜不到,用麥秸稈、用苞穀皮!麥秸稈不太好用,在手裏搓弄胡亂團一下,但還是四麵八方支棱著,擦得皮疼,且不幹淨。玉米皮則好得多,曬幹了去掉水汽,那種枯仍是潤潤的枯,擦完了在茅坑裏跟糞便一塊兒漚著,春天來了一起做肥料,塵歸塵土歸土,倒也不錯。

但是,老申的屁股也用過真正高級的東西。小時候整天在外麵瘋玩呀,小便可以就地處理,碰上要辦大事了,趕不及回家。總就近找戶人家解決,一般會都受到歡迎:免費送肥嘛。

他蹲過老師家的茅坑,驚喜萬分,那擦屁股紙,是學生的油墨試卷,有的答案寫得圓滿,有的極為寒磣。每張試卷都被均勻地裁成四份兒,老申喜歡在其中挑選帶有分數與姓名的那四分之一:哈,李紅國100分,陳愛蓮53分,全都用來擦屁股!擦得真開心,連屁股眼都笑開花了。

他還蹲過會計家的坑,是舊賬頁——有點硬,但揉一揉也就好了,邊揉邊瞅,賬頁的紅綠細格子上,零星能看到一排排斜而瘦的數字,幾百?幾千?幾萬?少年老申用指頭點點,卻數得糊塗,嘻,一樣,再大的數目,全進茅坑。

最氣派的是田小茂家(是叫這個名字嗎?已記不清,但不重要了),他爺爺是村幹部,他家竟然用舊報紙擦屁股!軟軟的、油墨香香的呀,《新華日報》《農民日報》,在北京或南京做成的報紙,供人們學習時在喇叭裏念的報紙呀,那麼千裏迢迢!那麼威風凜凜!老天爺呀,竟全被剪成連環畫那樣大小,塞在臭烘烘的茅坑邊!

從前到後,老申隻到田小茂家蹲過一次茅坑,正是唯一的這次,把他給鎮住了,老申腿腳蹲得發麻,那印滿黑色鉛字的報紙片片拿在手上,怎麼也下不了手往屁股後麵送——這麼這麼的文化啊。

正是寒天臘月,震驚與心疼中,老申感到他的臭腚也基本風幹、無需再擦了。他麻木而沉痛地提了褲子,小心地挑了三張(老申不貪,他隻拿了他擦一次屁股的量)沒頭沒尾的報紙,一直帶到家裏,等沒人時慢慢地琢磨上麵的字,正麵琢磨完了琢磨反麵。對被剪掉的部分加以合理或不合理的想象,胡亂猜測可能的來龍與去脈:每玩一次,結果似乎都不同。其中有一張,還能看到一角照片,一堆手捧碗筷的人影之上,好像是一條標語:“糧食供給食堂化、肚子再大也不怕。”

……多麼甜美而令人心兒發顫的回憶。可跟現在一比呢,那又算個什麼!老申幾乎是傷感地瞧著他手中的手紙,那麼的白,白得富麗,白得天殺的。

所以,如果真要追根溯源,老申對字紙的熱愛與崇敬,就是打小從屁股蛋子上落下來的。他這一輩子,後來雖說也進了農具廠,雖說也能識文斷字,但在旁人及他自己的意識中,他終究還是個粗人,整天盤弄的盡是些鐵器家夥。對於紙啊、字啊這些東西,還是懷著原始的疼惜與追慕之心,有點像單相思。

好在現在不必相思,字紙日日相伴——兒子孝順,自把老申接到身邊,怕他孤單,便訂了幾份報紙。可這樣一來,字紙,卻又像發大水似的,讓老申都有些吃不消了呢。特別是碰上他不太理解的內容,真像啃硬骨頭似的,口水滴答答直掉,還吃不到一口肉。比如昨天,有半版,全都是情感測試題,光題目就叫老申眨巴著眼睛費思量,比如……第11道題:下列地點,你願意在哪裏跟初戀情人接吻:1.地鐵;2.廣場;3.壁球訓練室;4.遊泳池。

慎重地推敲著、斟酌著,跌跌爬爬地做完20道測試題,老申渾身都是汗。對照後麵的計分表,老申看到了與自己對應的分析結果:成熟穩重的你極有異性緣,但要克服保守的傾向,大膽進攻……

老申把老花鏡推上頭頂,搖搖頭:臊情!不過這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完這20道題,今天的三份報紙就全部看完了,像個剛從題海裏鑽出來的高三學生似的。老申又累又困,一瞧,又是12點多!瞧這時光飛逝。歲月蹉跎的,老申現在對這些成語很熟悉,報上用得可多了。

老申看報紙如此地慢而辛,主要的原因,是他的閱讀習慣。

一、但凡是看有字兒的紙片片,必要桌椅伺候,腰板挺直,表情恭恭敬敬、坐得方方正正。像吃什麼了不得的大餐。

二、他不喜歡浪費。除了股市行情表與分類廣告他慷慨翻過,其他的,諸如寵物醫院、天天作文,微博排行、潮人服飾等等,哪怕內容跟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也必逐字逐句細小不舍。“不看完哪行,像糟踐糧食似的,對不起人家那白生生的紙、密麻麻的字呀!”

三呢,老申他不會默讀,不論懂與不懂,均需得用手指在紙上移動著,雙唇翕動發出聲音,否則便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好了,有了這幾個毛病,加上報紙現在那麼多遝那麼的厚。不讀到深夜十一二點才怪。

但老申很滿足,在三份報紙的長途跋涉之後,盡管雙目酸脹,腰背皆硬,滿腦子沉沉甸甸,但他確確實實感到自己有分量了。有如飽食過後的困倦,這腫脹的喜悅與成就感,很幸福。

看過的報紙,老申總對縫對角仔細疊好,碼到陽台上。三種報紙他分門別類地碼,按照時間順序,紋絲不亂,方方正正,像三張矮板凳,一天天變高變成三張高板凳,又變成三張高台子……

舊報紙麼,連小孩子都知道,跟過期麵包一樣,隔天就完全沒用,最多是賣廢品。兒媳有時要抽兩張用用:到公園去墊在屁股下野餐,剝毛豆時攤在台麵上放殼,收納真皮包時做撐裏……“不行,不能拿!”老申會忽地從房裏冒出來,天兵神降似的蹦到陽台上護著報紙,神情緊張。“我,我還有用呢。”

嘁,舊報紙!當什麼寶貝!有賞玉弄石、養狗玩貓的,你這個老爹倒好玩,偏偏中意這堆一文不值的廢報紙,還占地方。兒媳跟兒子牢騷。

兒子摸著頭沉吟,想替老爹掙麵子,便抬出個古雅的大幌子:其實啊,這是老輩兒的傳統,叫做“敬惜字紙功德無量”。有些不識字的,為求來生聖賢,就在佛前請願,“向吾還字債俾爾繼書香”,然後終日身背竹簍,走街串巷,拾撿字紙……總之,一切字紙最正宗的歸宿,是積存整齊,到專門的“字紙爐”由尊者焚燒成灰,在象征意義上,就好比是“黛玉葬花”,質本潔來還潔去……

兒媳聽了咯咯大笑,覺得有些意思。原來是複古呀,現在也蠻流行的!既如此,那就由著他吧。

還別說,這老申看報,效果很好,不知不覺的,他肚子裏倒真的有點墨水了,涉獵甚廣,如同雜家。有時兒子媳婦聊天兒或爭論起個什麼,老申會在一邊冷不丁插上一句。這一句,像踩鼓點,準;又如抓癢,解苦。若有人搭話,往下接,老申保管有一百句在後麵等著呢——親切權威,深入淺出,用語時尚,十足媒體腔。

兒子樂了:咱老爹,看報紙的修為了不得啊!信息海洋,他如魚得水,百花齊放,出口成章。

兒子一誇,老申也忍不住略有得意之色:瞧我,不太像個半截子入黃土的人吧!哼哼,不信,你坐下來跟我侃。沒我不知道的。存款準備金率、外包業務、台島形勢分析、反式脂肪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