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我躺在水泥管道裏,身體下麵積聚著黏膩的液體。黑暗潮濕,呼吸不暢。鐵鏽的腥氣漫溢,像是躺在一具身體裏。沒出生的孩子,在母親的身體裏。
一
我是卡馬牛仔專賣的店員,我叫布德。我的店在羅素街。
卡馬。我看守著這些牛仔褲,像看守著一些孩子。
每—個買牛仔褲的人,有著不同的高度、腰圍和性格。我給他們推薦與他們合適的牛仔褲。如果你的腿細且長又中規中矩,推薦你試試Z62,如果你喜歡鬆鬆垮垮要點個性,推薦你Beach35,如果你要趕潮流,推薦你試試L37。
這是我的職業習慣。這些牛仔褲,是些孩子,買牛仔褲的人,好像它們的養父母。我很少推薦Lola77,這是我的失職。我知道我懷著私心,我不放心把Lo1a77托付給任何人。
誰會合適77呢?除了Lawrence Kane和Mora cine,誰會合適77。
77隻屬於那個時代。那個時代一去不返,粗糲放曠的時代。在我出生前的十年,懶散和憤怒的男女孩子,穿著77混世界。
我的客人們,精確地挑選一條牛仔褲,貼合他們的體型與心意。
我滿足他們的要求。我推薦給他們各種型號,這些型號沒有生命。他們也是一些等待領養的孩子,他們都是死孩子,生出來就死了。
77還活著,活的壽數足夠長。
我撫摸它們,手會有灼燒感。生命的纖維,血管底下暗流湧動。
那個女孩子對我說,晤該,給我拿一條77,腰二十六,長三十,煙灰色。
我扭過頭,她大聲地重新說了。
她實際是很禮貌的,請給我拿條77。
我很慢地拿了給她。
煙灰色的77,亞太區限量,我們店裏有六條。
我在貨倉裏捧著這條77,貼了貼我的臉。
每一次把77拿給客人,都好像一次冒險。我撫摸著那四粒銅扣,口袋上圓潤的車線,然後懷著孤注一擲的心情把它拿給客人,焦灼地在試衣間門口等待。客人們出來,大部分搖搖頭,好像不怎麼適合我,試試其他的型號吧。
我長長舒了口氣,是啊,有幾個人會適合77呢。
我在門口等待。
她出來,用很幹脆的聲音說,很好,我就要這條。
我心裏一驚,茫然地看她。
她還在鏡前左顧右盼。
我冷著眼看她,看著看著,突然感到欣慰,這條77的運氣很好,或許。
這條77的運氣很好。
這女孩兒有一雙很好的腿,無可挑剔。77是腿形的放大器,好的腿形錦上添花,壞的雪上加霜。大腿與小腿的比例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圓滿的臀。
她蹬上靴子。天衣無縫,Blank K的麂皮靴子,好像一頭躍躍欲試的小鹿。
女孩滿意地點一下頭,對我笑了,說,包起來。
付賬的時候,她用的是帶了“銀聯”標誌的借記卡。我想,她也許是個觀光客。
這些年,有太多內地來的觀光客。他們出手闊綽,一條77算什麼呢,新到港的愛馬仕包可以買上十個。
整個過程非常利落。她匆匆地走掉了,消失在了時代廣場的人群裏頭。
我是在半個小時之後,發現了她遺落的皮夾。裏麵有一些零碎的港幣和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她,沒錯的,卻又有些不像,畫了很濃的妝。嘴上在笑,眼睛裏有些不耐煩。
一條很細的項鏈從皮夾裏掉出來。我撿起來,看見上麵有個精巧的十字架,在夕陽裏頭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還有一張紙條,上麵是—個電話號碼。我照著打過去,關機了,我留了言,留下了我的電話。
二
到阿嫲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照樣要去拜祠堂。祠堂裏黑糊糊的。我們家的祖先多,拜的時間很久。阿嫲坐在旁邊,看著我磕頭。
以前都是哥哥先磕頭。我看著那些牌位,上麵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小孩子的時候,進祠堂總有些怕。兩邊的儀門太高,上麵鐫著“入孝”“出悌”。字體粗黑的,不親近。神龕前的香爐,也大得誇張,味道讓人有些發暈。
我阿爺是族長,我們家的規矩就格外嚴。聽老輩人講,以前在廣東的時候,派有派祠,堂有堂祠,房有房祠,支有支祠,加上朝廷賜建的專祠和旌表修建的節孝祠堂,祠堂多到幾十個。後來不知哪一輩到了這個島上來,還是想著光宗耀祖。祠堂門口的聚星池就是阿爺找人建的。據說是為了風水,人丁興旺,多出孝子賢孫。不過他現在,就我一炷香火了。不知道風水是不是沒找對。哦,那年祠堂著火,聚星池倒派上了用場,才沒有被燒掉。
阿嫲突然頓一頓手中的拐棍,死靚仔,都不知你諗啪乜。
我趕緊又規規矩矩地磕了幾個頭。
抬起臉,神案上擺著大紅燭,沒有火焰,已經變成了紅顏色的電燈膽。
跟阿嫲回家,一路上都在聽她罵人。說島東的地挖得不成樣子,被政府征收了,要種什麼“有機菜”。阿嫲顯然不懂這個新名詞,說,也沒見那地裏有幾隻雞。就說“有雞”,就隻懂騙我們這些鄉下人。
又說,這島上的外國人越來越多。自己人都跑到外麵去了,成個什麼話。
她就這樣一路絮叨著。我低著頭,沒話說。
路過北帝廟,看見門口的空地上,有幾個小孩兒在玩。見我們走近了,一哄而散。
我看他們跑遠了,眼前出現了一張臉。但已經不清楚了,我快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哥哥的臉。
阿嫲推開祖屋的大門。一股涼氣撲過來。裏頭終日不見光,還是黑黢黢的。這房子政府也想收,建什麼度假村,阿嫲要和他們拚老命。
其實這屋裏已經沒什麼人了。大伯全家也搬走了,搬到元朗的新屋苑去了。西鐵通了,到那兒也方便。
阿嫲又頓一頓拐杖。我嚇了一跳,聽到她惡狠狠地說:
阿德,你在外麵我不管。可嫲嫲下去賣鹹鴨蛋,你要回來給嫲嫲收屍的,聽到沒?
我愣一下,點點頭。
這間屋子,是我長大的地方。那時候似乎很熱鬧,還養了兩條狗,老的那條叫喜寶,也在前年死掉了。聽阿嫲說,死得很突然。中午的時候,吃了一碗蝦幹粥,還到街上去溜達。走到街市的時候,一頭栽倒了,再也沒有醒過來。
喜寶很仁義,總是守著我。遠遠地望,我和同村的小孩子打架了,它就撲過來。
沿著樓梯走上去,樓梯發出吱呀的聲音。顫巍巍的,好像就要斷裂開來。有一天,哥哥被阿爺蹬了一腳,就是從這樓梯上滾了下來,一直滾到地上。哥哥在地上掙紮一下,站起來。看見我,笑一笑,摸摸我的頭。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我聽著阿爺在樓上喊,不肖子,不肖子。
樓上好大的塵味,許久沒人上來過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打開燈,看見一隻老鼠從腳邊跑過去。牆角裏藍顏色的簿子,被咬得還剩下一半。我撿起來,原來是我小學時候的功課簿。底下還批了一行字,“誌如鴻鵠”什麼的。
我心裏好笑,小孩子懂得這是什麼。
晚上我就在這閣樓上打了個地鋪。夜裏很靜,靜得睡不著。大概我在油麻地亂糟糟的環境裏慣了。
都傳說這島上有很多鬼,長這麼大我也沒見過一個。
倒是阿嫲,平白地半夜說起夢話來,斷斷續續地從樓下傳上來,有些瘮人。
第二天是島上的太平清醮。一大早村長跑過來,讓我幫忙去拍照。十幾年了,還都是老樣子。熱熱鬧鬧,多了很多遊客,大都是來看“飄色”的。小孩子們照例穿紅著綠,由大人們抬著,環島巡遊。臉上笑,其實是個辛苦差事。大熱的天。五歲那年我扮過趙子龍,硬生生尿在了褲子裏,說起來也丟人。好在現在的小孩子都有紙尿褲了。我就跟著走了一遭。如今扮的,也沒大不同,多還是曆史人物,戲文裏來的。可竟也與時俱進,“乒乓抒寶”不說。竟還有兩位阿太——葉劉淑儀與陳方安生。一個雀斑臉的小姑娘扮作“阿姐”汪明荃,最近風生水起,大概是因為做了香港兩會代表的緣故。
大街上打招呼的,都是老街坊。說起來都是看我長大的。八筒叔似乎比以往更老,背已經有些駝。本來就是老來得子,兒子阿路從小學到中學都和我同班。後來出息了,去了加拿大念預科,就再也沒有見到,聽說現在已經讀到了博士。
黃昏的時候,壓軸的“搶包山”。包山現在徒有其表。因為一九七九年那回包山塌下來,壓傷了很多人。大伯就是那年被壓傷了腳。原本他爬到了最高處,是要拿冠軍的。然後這節目禁了二十多年,在我記憶裏幾乎沒出現過。再恢複了,竹架變成了鋼筋,包子也都是塑料的。報名的人要先參加Rock climbing的訓練。我看著一個大隻佬興高采烈地爬到了一半,向底下的人拋了—個飛吻。我按下了快門。這時候,電話響了。
聽見一個男人沒睡醒的聲音。
耳朵旁邊鑼鼓喧天。對方罵了句粗口,問道,靚仔,快餐還是包夜?
我問,什麼?
對方停一停問:衰仔,唔好同我玩嘢。問我什麼,不是你留言的嗎?
我說,我……
他說,叫雞啊,大佬。
我看了一眼電話號碼,是我昨天傍晚打出的電話。
對方有些不耐煩地說,到旺角先打過來啦,黐線。
三
我在晚上十點多鍾的時候,到了旺角上海街,再次撥通了那個電話。依然是那個男人慵懶的聲音。
他給了我一個地址,在蘭街。
我一路尋過去。在靠近街尾的唐樓跟前,看見一個極小的牌子,“芝蘭小舍”。我正愣神,樓道口出現一個紮馬尾的瘦小男人,額發漂成了金色。他上下打量我一下,說,生口麵哦。
問我找哪個,我想起了紙條上的名字,就說,Agnes。
他揚一下頭,讓我跟他上去。
穿過黑漆漆的樓道。上到四樓,在一個房門口停住。沒什麼特別處,倒是更殘舊些,長滿了鐵鏽。沒有門鈴,男人在鐵柵上敲三下,停一停,又敲三下。
門響一下,從裏麵探出半個橘紅色的腦袋。有眼光掃了我一下,聽到裏麵的鏈鎖打開了。
我們走進去,原來是個女人,有些年紀了。雖然光線昏暗,還是看得出,臉上撲了很厚的粉。她眯起眼睛,舔下嘴唇,說,好後生。
聲音嬌美得和她的身形不相稱,說完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
我有些慌張。男人推開女人,說,May,唔好食子雞啦,我陪你唔係仲勁?
女人鼻腔裏發出不屑的聲音,將一口煙悠悠地噴到我臉上。
我還是看出來,這屋裏是兩個單元打通了的,隔成了很多板間房。走到盡頭的一間,男人長長地喊:Agnes……
門打開了,但沒有看見人。房間很小,倒有一張queen size的大床。天花板的燈管上裹著絲帶,房間裏氤氳著粉紅色的光。
我聽見拖鞋的踢踏聲。回過頭,看見女孩正站在身後。
她穿了紫紅色的抹胸,和我昨天賣給她的77。她並沒有正眼看我,隻是將手很熟練地伸向背後,將抹胸的搭扣打開,說,先洗洗吧。
你在我店裏丟了東西。我說。
她愣住,猛然轉過頭。看我手上揚著那根項鏈。
我說,你走得太急了。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嘴角牽動了一下,對我說,你等等。
她走到房間的角落裏,從衣架上抽了一件T-shirt,套在身上。這一瞬間,我還是看見了她的乳房暈白地跳動了一下。
她伸過手來,我把項鏈放在她的手心裏。
她戴到自己的脖子上,將十字架在手裏緊一緊,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對我說,斷了好久了,送到銅鑼灣的銀飾店修。回來半路上才發現不見,謝天謝地。
我說,你信耶穌的?
她看一看我,笑了,說,我不信,可我姥姥信。信耶穌,得永生。
我卷起舌頭,說,姥姥。
她大笑起來,說,你們香港人,學不會卷舌音的。
我也笑了,你姥姥知道你來香港麼?
她眼神黯了一下,低下頭去,說,她死了。
我也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揚起臉,卻問我說,你和女人做過麼?
我搖搖頭。
她想一想,挨我坐得近一些,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臉上。我的手掌拂過她柔滑的皮膚,指尖燒了一下。
她更貼近了一些。我想起她鹿一樣的腿,包裹著77。渾身漸漸有些發熱。
她將我的手含在嘴唇間,輕輕咬,微微地痛。我一把推開她。
她看著我,說,你,不行麼?
我虛弱地笑一下,搖搖頭。
我說,你為什麼做這個?
她側過臉,眼睛裏的光芒冷下來,她說,我為什麼不做這個?
她在隨身的包裏翻了一會兒,翻出一隻打火機,點上了煙,深深吸了一口,輕輕吐出來。
我為什麼做這個?每個人有自己的本錢,我的在這裏。她端了一下自己的乳房。T-shirt也就跟著波動起來,上麵粉紅色的Hello Kitty好像活了。
煙抽掉半支。她側過臉,看看我,說,真的不想?有個差佬,抓過我們做一樓鳳的姐妹。後來給我遇到,在床上幾乎要了我半條命。男人都是些假正經。
我說,你去過長洲麼?
她拿起一枚很精巧的指甲刀,開始修指甲,頭也不抬地說,沒去過,是什麼地方?
我說,是一個島。我在那裏長大。
她說,哦,我也出生在島上。
我說,在哪裏?
她說,蓬萊。
我說,蓬萊仙島。
她笑了,說,你還真好哄,哪裏是什麼島,就是個小縣城,更沒什麼神仙,住的都是些人。苦命的還不少。
你有兄弟姐妹麼?我問。
她搖搖頭。問我,你呢?
我說,我有個哥哥。
這時候,一隻鴿子飛過來,落在床跟前小小的窗戶上。歪過頭,看著我們,嘴裏發出咕咕的聲音。女孩掐滅手上的煙蒂,彈出去。鴿子嚇得後退了一下,然後振一下翅膀飛走了。
我掏出了五張一百的紙幣,放在床上。然後說,我走了。
她的臉還向著窗口。這時候回過頭,看著我問,你還會來麼?
我笑一笑,推開了門。
四
這一周雨很大,生意清淡。偶爾進來的,都是躲雨的人。
台風莫尼克,來了兩天,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它喜歡這個城市。
我看著對麵的時代廣場,前麵的大鍾指針上嘩啦啦地滴著水,走得很辛苦。
想起那年,我第一次過海,看到那隻大鍾,好像著了魔,看得挪不動步子。
哥哥牽著我的手,說,這隻鍾,看它秒針走十圈的,就要死。
我嚇壞了,拔腿就跑,一路跑一路哭。
當天夜裏,老怕自己會死掉。不敢睡覺。
阿爺為這事,又揍了哥哥一頓。
現在我日日夜夜對著這隻鍾,活得好好的。
還有半個鍾頭就打烊了。同事們陸續走了,留下我一個,整理貨品。
這個月的營業額慘淡。雷曼作怪,整個東亞市場麵臨危機。店長訓話,東京已經關閉了六家分店,或許接下來就輪到我們。
有些雨水趁著風勢,滲進店裏來。
我找出地拖,剛拖了幾下,電話響。阿嫲打過來,又在和我絮叨政府收地的事情。說祖屋這幾天房頂漏雨漏得厲害,也沒有人來修。突然話鋒一轉,跟我說,八筒叔前天死掉了。
外麵一聲炸雷,我手一滑,電話掉到地上。
伏下身去撿,抬起頭,有人站在麵前。
女孩的頭發,濕漉漉地滴著水。
她撩起頭發,打量我,然後合一下眼睛一言不發地向店堂裏麵走。走到更衣間才停下來,對我招招手。
我跟過去。她說,你不問我,有什麼需要嗎?
她打開更衣間的門。
我說,小姐,請問有什麼需要嗎?
她踢掉麂皮靴子,直視著我的眼睛,說,我需要你。
我有些無措。一瞬間,被她拉進了更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