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起我的手,從她的領口伸進去。先觸到的,是那枚小小的十字架,被雨水浸得冰涼。十字架底下的皮膚,是滾熱的。摸得到起伏,像是有東西要衝突出來。
我的喉管裏有聲音在湧動,熱量從手掌傳遞到身上,我打了一個寒戰。
這時候,她捉住了我的唇。我感到舌尖被輕輕咬住,她看著我的眼睛,我心裏有崩塌的感覺,緊緊抱住她。
血從她嘴角流出來。是我的,能感覺到她牙齒間細微的齒輪一樣的邊緣,然後是熱的腥鹹味道。
這時候,她一把推開我,說,你該打烊了。
我們走在軒尼詩道的行人路上。雨已經停了,不小心踩到一塊不平的地磚,就是撲哧一聲響。
我在前麵走,她在後麵影子一樣地跟著。我上了小巴,她也上來,遠遠地坐在車尾。
我在油麻地下了車,穿過廟街。這街道現在還是燈火通明,有些小攤檔在賣翻版碟。翻得不很好,羅文的聲音就有些粗糲蒼涼,倒是比原來耐聽一些。“我們大家在獅子山下相遇上,總算是歡笑多於欷歔……”
豬骨煲的味道滲透出來,整個街道就都暖融融的。一個婆婆走到我身邊,扯扯我的衣角。說後生仔,這個好得不得了,金槍不倒。我看她偷偷地取出一個錫紙包,說隻賣我十塊錢。
一個紋了身的胖大男人就說,阿嫲,男人金槍倒不倒,你是怎麼知道的哦?
婆婆一愣,就開始謾罵,以“死仆街”開頭,問候男人的祖宗八輩。
女孩笑起來,咯咯有聲。男人輕薄地嘟一下嘴唇,把一塊檳榔渣吐到她腳邊。
我走到大廈的樓道旁,對女孩說,我到家了。
女孩說,我知道。
我上樓梯。平台上的燈光射進來,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歪歪斜斜地鋪在樓梯上。女孩好像踩著我的影子走上來。
到了五樓,我打開了鐵柵,聽見有一扇門響一下。有隱隱的哭聲,我知道,是隔壁的道友黃又賭輸了錢,或者又拿錢買了粉。哭的是他的老婆。黃太是個愛麵子的人,連哭都要壓抑著。可是,這牆薄如紙的板間房,誰又瞞得住誰的生活。
道友黃陰沉著臉走出來,赤著膊去隔壁的公共衛生間洗澡。看見我回來,揚一下嘴角。他似乎沒留心到我背後的女孩。我打開D單元的門。
女孩走進來,說,你住這裏?
我點點頭。
她的眼光掃了一圈,問我說,你喜歡Beyond?
牆上是一張放大的黑白海報。海報上的黃家駒嘴角有笑意,眼睛很嚴肅。
我說,還行吧,這是我哥哥留下來的。
這張海報上已經有些水漬,是連月的陰濕天留下的印記。曲曲折折。我看過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昨天剛剛貼上去,耳邊會有《光輝歲月》的旋律。
女孩問,你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有些心不在焉。我說,平常人吧,不算多好,也不壞。
女孩坐在我身邊的桌子上。
這房間裏沒有像樣的家具,隻有這張大而無當的桌子,將房間的麵積占去了三分之一。桌子缺了一個角,很破敗,卻鐫著十分複雜的雕花。道友黃說,房東以前在外麵是吃“息口”的。這桌子是從人家家裏搶來抵債的,興許是件老貨。
女孩沒再說話,手卻在膝蓋上輕輕彈動。當她的手指觸到了我的胳膊,這手指的彈動並沒有停止,仍然是輕輕地,從我的手腕爬到臂彎,又從臂彎爬到肩膀。我突然意識到,這彈動的節奏。時疾時緩,我突然意識到,和我頭腦裏的聲音,漸漸走到了一起,是《光輝歲月》。
我捉住了這隻手。轉過身,看著微笑的女孩,吻下去。
我吻著她,一邊脫去了女孩的衣物,駕輕就熟,好像一個老手。女孩瞬間赤裸在我的麵前,躺在這張桌子上。
我開始不知所措。
女孩仍然微笑,伸出胳膊,勾住了我的脖子,她導引我,用我們頭腦裏共有的那個節奏。
當我感受到熾熱的包裹,才猛醒過來。女孩為我戴上了一隻安全套,旁邊是一個撕裂的錫紙包,上麵寫著“金槍不倒”。
一切順理成章,好像完成了一個儀式。
我們躺在狹小的床上。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女孩說,你轉過身,趴下。
我看她一眼,照做了。
女孩爬到我光裸的背上,很輕,沒有重量。能感覺到的,依然是她手指的動作。溫涼滑膩,好像一條魚在背上遊。我慢慢知道她在做什麼。
一筆一畫,這其實是我們小時候曾經玩過的遊戲。
我閉上眼睛,認真地在頭腦裏重複她的筆畫。
我問,這是什麼字?
她無聲地笑,說,你的簡體字學得真的不太好。就又寫了一遍,說,這是我的名字。
“寧夏”。
我說,你是在那裏出生的麼?好像是個很遠的地方,我們地理學過,在中國的西部。沒有水,有很多羊。
女孩在我的背上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沒有去過那裏。聽我姥姥說,我爸爸去了那兒,就再也沒有回來。他是文化館的館長,媽媽是縣裏歌舞團的演員。他們是在演出的時候認識的。我爸走了,我媽就跟另一個男人跑了,我是我姥姥帶大的。我姥姥說,人的喜樂,都是主給的。所以,誰也別怨誰。
女孩問,你有姥姥麼?
“姥姥”。我想一想,眼前突然蹦出了阿嫲的臉,就說,她還活著,整天都在抱怨。
女孩問,你還有什麼親人?
我說,我有過一個哥哥。
“有過”?
嗯。我翻了一下身,女孩滾落下來,抱著我的肩膀,她身前小小的乳抖動了一下,貼近了我的胸膛,很溫暖,像一對鴿子。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他死了。
五
現在想起來,哥哥的死,或許並不是一個偶然。
我已記不清他的模樣,隻記得他的一頭亂發。
哥哥比我高一頭,說話永遠簡短,帶著詛咒的性質。
還有,他愛穿摩托車版Z61,煙灰色的,上麵滿是破洞,有肮髒的油膩。
說起來,我工作的這家店鋪,曆史也已經很久了。哥哥帶著我站在羅素街上。那是第一次離開了長洲。“卡馬”銅鑼灣店開業的第一天。
我孤零零地站在店門口,看哥哥擠在一堆年輕人中間,買了一條Z61。我問,哥哥,你為什麼買了條髒褲子?哥哥喜悅地在鼻子裏哼了一聲,摸了摸我的頭。
哥哥偷了阿爺的錢,買了這條Z61。阿爺打了他,然後蹬了一腳,哥哥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哥哥對我笑一笑,離開了家。
哥哥是同年的年輕人裏第一個離開長洲的。
那年哥哥才中三。再回家的時候,嘴巴上已生了淺淺的胡須。胳膊上文了一條龍、一隻虎。
阿爺又一腳把哥哥蹬出了家門。
哥哥塞了一隻“鹹蛋超人”給我,說城裏的孩子都在玩這個。他說,他要走了。是男人,就應該去街上混。窩在這島上,生下來就死掉了。
哥哥笑一笑,轉過身。赤金色的頭發在陽光裏飄起來,我遠遠地望著他走去碼頭。有人摸摸我的頭,是阿爺,也遠遠地向碼頭望過去,歎了一口氣。
有人說,哥哥加入了油尖旺的黑社會,當馬仔,在架埗收保護費。其實哥哥沒有,哥哥白天在上環的碼頭打工,晚上在廟街賣翻版電影碟。
哥哥儲錢,買了一輛摩托車。帶我到大埔,一群年輕人,都留著長頭發,腳上穿著鑲了銅釘的皮靴。他們摩托車都改裝過,開起來震天響。我坐在山崖上,看著哥哥的虎頭車,跑在第一個。
兩年後,哥哥加入了半職業的賽車俱樂部。
哥哥後來差一點就出息了,我們都在報紙上看到了哥哥。第一屆的香港青年機車聯賽拿了冠軍。哥哥帶了一隻獎杯回來,獎杯金燦燦的,映得哥哥的臉很熱鬧。他說,我要讓他們知道,長洲出了個李麗珊,還有一個林布偉。
阿嫲到處講,我們家偉仔是武狀元。阿爺沒說話,隻是第二天,發現獎杯被放在了祠堂裏頭,祖先靈牌的旁邊。
半年以後,哥哥死在了亞錦賽的賽場上。我看見他的車被後麵一輛藍色的“鈴木”超過去,然後就偏離了跑道。我看見哥哥飛起來。在空中蕩過一道弧線,然後落在地上。
兩年後,阿爺也死了。阿爺快死的時候,不要去醫院,誰說都不聽。阿爺說,他要按老規矩在祠堂裏等死。
大家就抬了他去祠堂,停在大槐樹底下。他仰著臉躺著。大家很肅穆地在旁邊袖了手,可是,到黃昏了,還沒死,對我大娘說,想喝粥。
於是大家就又把他抬回去了。
第二天,他又要大家抬過去。到晚上,還是沒有死,就又抬回來。
這樣過了四天,大家都有些倦。仍然圍著阿爺,開始聊起天來。張家長,李家短,說到了興處,就咯咯地笑。阿爺就睜開眼睛,眼白一輪,大家就都安靜下去了。
到了第五天,阿爺終於死了。他死的時候,誰都沒注意。整個下午,都在議論大殮時,請哪個戲班過來唱大戲。到晚上要抬回家的時候,發現人已經僵了。
阿爺胸前捧著那張發黃的報紙,登了哥哥得冠軍的新聞。大伯想將報紙抽出來,怎麼都抽不出,隻好呼啦啦地撕下來,扔在地上。
我撿起來,看見哥哥靠在他的摩托車旁邊,站得直直的,卻沒有了頭,給大伯撕掉了。
聽我說完這些,寧夏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她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嘴裏哼起一支旋律,是《光輝歲月》。
我也輕輕地和上去。她的手在我的手心裏,漸漸有薄薄的汗。她的聲音弱下去。
寧夏躺在我身邊睡著了,一隻手還搭在我胸前。在日光燈的光線裏頭,她瓷白的身體閃著瑩藍色。我禁不住摸了摸,溫熱的皮膚有細微的顫動。
我睡不著,隨手拿起一本橫溝正史。其實我很少看書,但是,每當睡不著的時候,我會看這個日本作家的東西。他將一些血腥的故事,講得很安靜。適合這樣的夜晚。
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寧夏還在睡,睡得很熟。百葉窗將陽光篩下來,她身上就有了許多道彎曲的條紋。她翻了下身,終於醒過來。揉揉眼睛,看著我,用對陌生人的眼神。她迅速地爬起來,開始穿衣服,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快要穿好的時候,我打開抽屜,抽出一張一千塊,放在她手上。
她的動作靜止了,捏著那張錢,停頓了幾秒,然後擲在床上,順手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聽見她噔噔噔地跑下樓去。我摸摸臉,有些發燙。
至今想來,和寧夏在一起的日子。其實有些突兀,但當時卻覺得順理成章。
在店鋪打烊的時候,她經常出現在門口,淺笑著看我。同事們都不是多管閑事的人,所以對我和這個女孩的拍拖,也報以簡單祝福的態度。
他們都注意到女孩穿著的,正是我們店裏賣的77。也都說她穿得特別好看,簡直可以取代門口燈箱上的廣告代言人。
那一天,她身上是一件顏色極其樸素的碎花長衫,頭發輕輕地綰著,也不進來,在門口看著我,說不出的嫻靜。
我們走在旺角的街頭。穿過女人街,還有通明的燈火。在這深夜的熱鬧裏,寧夏有些興奮,恢複了活潑的樣子。她隨手拿了一件寫滿了潮語的T-shirt,在身上比畫,又或者抄起一隻麵具,戴在我的臉上,用手機哢嚓哢嚓拍了許多張,全然不顧攤檔老板的眼光。
在接近街尾的偏僻地方,有一個很小的攤位,琳琅地擺著一些飾物和玉器。大概大多是假的。看攤的是個老婆婆,也並沒有招徠生意的姿態,竟然半合著眼在打瞌睡。
寧夏蹲下來,在這些東西裏翻了一會兒,撿起一對紫色的耳釘,對著光看一看。
婆婆說,小姑娘,紫螢石的,這種顏色不多見呢。
寧夏認真地又看一看,問,多少錢?
婆婆說,我快要收檔了,算你兩百好不好?
寧夏放下說,折一半我就要。
婆婆抬起眼睛,看看她說,一半錢我賣給你一隻,可戴一隻是留不住男人的心的。
寧夏大笑起來。她說,婆婆。你留著自己戴吧。我這輩子,就沒想過要留住男人。
說罷,她遠遠地大步走開了。
我想一想,掏出兩百塊,給了婆婆。
婆婆將耳釘放在我手裏,笑一笑,慢悠悠地說,她不要留你,你留住她。
西洋菜街的盡頭。我拉住寧夏,把耳釘給她看。她的眼睛亮一亮,說,你給我戴上。
我給她戴了。她問我,好看嗎?在暗影子裏,螢石發出有些詭異的光芒。
這時候,有人走近,一邊有嘈雜的說話聲。
寧夏突然轉一下身,抱緊了我,突然吻上了我的嘴,幾乎透不過氣。
我們這樣抱了幾分鍾,那些人走遠了。
寧夏放開了我。我看一看她,又捉住了她的唇。
我們在我的小屋裏做愛。
我感受到了做一個男人的好處,很美妙。寧夏用她的身體控製節奏,讓我欲罷不能。
我們沒有太激烈的動作。也因為寧夏的從容和嫻熟,我們之間沒有冷場。在接近高潮的時候,寧夏發出了輕細的呻吟聲。
這一刹那,我突然有些醒悟。我的快樂也許是來源於這個女人的職業習慣。這讓我產生了罪惡感和淡淡的恐懼。
我們躺定下來,身上還覆蓋著細密的汗珠,我似乎還能感覺到身邊起伏的輪廓。
我起身,找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抽幾口,想把空虛感充滿。
寧夏咳嗽了一聲,然後說,我餓了。
我們坐在樓下的“陳記”粥粉店。
因為坐在外麵,還可以看到月亮。在樓和樓狹窄的一線天空裏掛著。有一些霾遊過來,很快被遮住了。
你吃什麼?寧夏用點菜紙敲一敲我的手臂。
狀元及第粥。我醒過神,脫口而出。
一個叉燒腸粉,生滾魚片粥,狀元及第粥?
寧夏點點頭,問我說,你喜歡吃這個?
我說,吃慣了,我阿爺要光宗耀祖。家裏的男孩子吃粥,頭道就是這個。我哥好歹上過新聞,我呢,祖宗都不要正眼看。所以,也就吃個意頭。
寧夏喝粥的樣子很輕巧,沒有聲音,也不說話,很認真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她的臉,這時候沒有血色。低著頭,透過領口,隱隱看得見鎖骨,她還是很瘦的。
我突然覺得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頭。
寧夏揚起臉,問我,你怎麼不吃?
我說,我喜歡涼些再吃。
她是餓了。喝完了粥,腸粉也已經去了一半。
我想一想,終於問她,晚上不用回去麼?
寧夏停住了筷子,她用紙巾擦一擦嘴巴,很慢地說,其實你是想問,我晚上不用回去做生意麼?
我一時語塞。
她卻在這時候笑了。她說,我晚上有自由,是因為我幫他們做別的生意。
我問,是什麼?
寧夏沒有答我,隻是說,你的粥涼了。
六
我最後一次和寧夏一起喝粥,已經秋涼。
那一天一切如常。她接我下班,回家做愛。然後在接近淩晨一點的時候來到“陳記”。
我記得,她依然要了一個“生滾魚片粥”,我依然要的“狀元及第粥”,還有一個牛肉腸粉,不對,好像要的是個“炸兩”,腸粉裏包裹著油條。
寧夏那天興致很好,並沒有很沉默,她甚至和我講起了一些八卦。她說,她的一個從湖南來的小姐妹懷孕了,已經四個月了才發現。May姐很惱火,追問起來才知道,這小妹妹剛來的時候,連安全套都不知道怎麼用,整隻地吞下去,以為就能避孕了。
她說完,我們都沒有笑。
過了半晌,寧夏說,我的雙程證要到期了。
我捏了捏手中的紙杯,哢吧一聲響,啤酒溢出來了。
我問她,你會回來麼?
她低一低頭,聲音很輕,說不好。
我覺得臉上的肌肉有些別扭,還是迭出一個笑容。我想說的是,我去內地看你,其實很方便。
寧夏打斷了我,她說,你留個電郵地址給我吧。
寧夏消失了。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打烊的時候,我一個人望著門外,發著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