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街童(3 / 3)

同事們開我玩笑,問是不是同我條女吵架了。這樣過去了半個月,我還是望著門外,他們就不再說話了。他們議論說,德仔是同人掟煲了。

店長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出息點兒,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苦笑一下。

我認真地查看任何一個陌生的郵件地址。不顧電腦係統的警告,打開任何一封來曆不明的郵件,電腦中了兩次毒。

顯示器上出現一張惡魔的笑臉。然後用尖利冰冷的聲音對我說,電腦裏的文件,已經全部被刪除。

我站在旺角街頭,已經是夜裏十點鍾,燈火通明。

我並不知道還可以往哪裏去。

年輕的男男女女,走過身邊,興高采烈。

一個中年男人,頭上戴著麵具,扮作最近很紅的立法委員。他以“棟篤笑”的形式,開始大張旗鼓地批評時政。關於拆除皇後碼頭,關於高鐵,關於競選答辯的無聊橋段。

走到蘭街,我的呼吸開始急促。我並不期望有奇跡發生。但是,還是胸口發堵。

這裏的女人,或少或老,都有一張不耐而討好的臉。本來是目光倦怠的,當我經過的時候,突然就熾烈起來。

我像一隻在遊蕩的獵物。無所用心,不知所措。

一枚煙蒂劃了一個長長的拋物線,投擲到我的麵前,還在燃燒。我一腳踏上去,蹍熄了它。

終於站在了樓道口。我抬起頭,看到“蘭心小舍”的霓虹招牌是滅的。燈管中間有些斷裂,灰撲撲地糾結在一起。看起來有些破敗淒涼,像個卸了妝的老女人。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去。走到四樓,聽見嘈雜的聲音,看到門前的鐵柵已經被拆了下來,靠著牆放著。

一個光著脊梁的男人,扛著一隻電鑽,走了出來。我問,你們在幹什麼?

他橫我一眼,用很粗的聲音說,使咩講,咐係裝修啦。

我頓一頓,終於說,住在裏麵的人呢?

他用輕浮的聲音看我一眼,你話嗰間雞竇,唔知。我都幫襯過,都想知。

說完,他揮一揮手,讓我不要擋住他的去路。

我望了望裏麵,黑黢黢的,板間牆都推倒了。原來是很空曠的。

臘月的時候,阿嫲死了。

留下了一隻金鑲玉的戒指,是要給孫媳婦的。

大伯放在我手上,說,生生性性,來年討房媳婦吧。你阿嫲走得唔安樂,一對眼睛都沒合上。

春天的時候,店裏的生意維持得不太好。開始裁員,從高層開始,到分店的sales。

我們店裏,先是KK,然後是華姐,華姐懷孕五個月。她臨走拍拍我的肩膀,撇一下嘴。說,細佬,我是不想搞事,要不跟他們翻勞工法,他們就死定了。你好好做,替姐爭口氣。

留下的人,也減了薪水。店長一邊罵,一邊搖頭說要和集團共度時艱。

夜深了,還是在打烊後,我拐上軒尼詩道乘小巴,在旺角下車,走到油麻地,穿過廟街。有時候一錯眼,就看了熟悉的影子。醒過神,又不見了。

我笑一笑,還是往前走。不再作停留。

這城市造就了無數相似的人。走了一個,還有許多。

半個多月了,睡不著,就起來去冰箱拿一瓶益力多。

打開燈。在焦黃的光暈裏,看見了對麵黃家駒的臉。微笑如常。天太潮,海報已經卷曲皺折,他的笑容倒是生動了一些。

我的頭腦裏響起了《光輝歲月》的旋律。突然脊背上一陣涼,好像被手指輕輕劃過。

益力多的味道酸而甜,我在頭腦裏默念著那些筆畫。

這時候,突然電腦發出馬頭琴的聲音,是來了一封新郵件。我抬了下眼,沒有動彈。突然間,心裏一凜,坐起身。

打開,一封沒有署名和主題的郵件。

隻有一個地址,在深水埗的元華街。

我用google地圖找到了這個地址,是一個廢棄的工廠大廈。

寧夏見到我的時候,把身上的毛毯裹得嚴實了一些,眼神冰冷。

這房間很小,似乎隻放得下一張床,卻垂掛著長長的紗幔,發著汙穢的粉紅色。

一滴水掉下來,落到我的頸子裏,一陣涼。我抬起頭,看到屋頂上暴露的管道,鏽跡斑斑,上麵沁著水珠。

我說,你降價了,快餐三百二。

她縮一縮身體,對我笑了笑。

毯子有些滑落下來,露出了她的腿。我看到,她仍然穿著那條77。或許並不是那一條,但我認為是。

我說,不認識了麼?今時今日,這樣的服務態度可是不行了。

我模仿著電視裏劉姓明星的浮華腔調,喉頭一陣酸楚。

她慢慢地站起身,說,先洗洗吧。

當她脫得隻剩下文胸,我看見了她肩頭的那塊淤紫,她立刻遮掩了一下,我仍然看得很清楚。

她看著我,後退了一步。

我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腕。她顫抖了一下,嘴裏發出嘶的一聲。

我鬆開,看見她的手臂上,布滿赤褐的針孔,泛著不新鮮的顏色。

我心裏有些痛,又有些惡心。對於這些針孔,我並不很陌生。我的鄰居道友黃,給我上過現實的一課。

寧夏掙脫開了。她背靠著牆,側過臉去。

我問她,怎麼回事?

她嘴角動一動,沒有聲音。唇抿得緊了一些,輪廓變得堅硬。

我問她,怎麼回事?

她沒有看我。

我們僵直地麵對麵站著。

她坐下來,摸索,在床頭找到一支煙,點上。她並沒有抽,任由它在指間燃了一會兒。沉默中,她忽然開了口,你走吧。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抬起頭。這回,眼睛裏跳躍了一下,好像灰燼裏的火苗,灼灼看著我。她說,你走吧。

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將煙頭擲在地上,用腳蹍滅了,站起身來,狠狠地推我一把,說,走吧,快走。

在這一刹那,我看見了她臉色泛起了潮紅。她咬了一下嘴唇,牙印下卻現出了紫白的顏色。她慢慢地癱軟下去,蜷在了床腳。我上前一步,她揚起臉,淚流滿麵,身體發著抖,用輕得難以辨識的聲音說,走……

在我不知所措間,她抬了手,按了一下床頭的綠色按鈕。

很快衝進來一個人,是個瘦小的男人,金黃色的平頭。我和他對視了一下,有些發愣,是的,我也認出他來。他的馬尾剪掉了,沒有頭發的遮掩,看到了他眉骨上一道深深的疤痕。

他錯過眼,衝著寧夏嚷起來,死八婆,攪得我覺都沒得睡。

他迅速地拿出一條皮管,紮在寧夏的臂彎,然後嫻熟地拍打。寧夏虛弱地將頭靠在牆上,然而,當針頭紮進靜脈,她還是戰栗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呼吸均勻了,額上細密的汗,也似乎退去。

她睜開眼睛,眼神空洞。

她輕輕地對我說,你走吧。

近乎哀求。

我走出門。粉色的燈光在我身後熄滅。我聽到寧夏在黑暗裏歎了一口氣,窸窸窣窣地摸到床上,躺下來。

我回轉過身,門重重地關上。

男人經過我,說,你怎麼還不走?

我搶了他一步,攔到他前麵,問他,你們對她做了什麼?

男人冷冷地笑一聲,看了我一眼,衰仔,倒來問我,我還想問,你對她做了些什麼?之前條女不知多乖,識了個羅素街的小白臉,晚上就不願意接客了。

做雞不接客,大了膽子說要幫我們去灣仔送貨。送了幾次,我們老板以為她順風順水,放了單大生意給她。真是黐線,成隻貨給她,當晚被仆街差佬放蛇,返來話貨不見了,老板自然不能放過,唯有賤賣她。

我站在暗影子裏,捏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手心的肉裏,一陣發疼。

男人似乎沒看到什麼,隻是自顧自地說下去。賣就賣吧,一天多幾個男人,閉上眼睛,也不就過來了?粉債肉償,了結早超生。死大陸妹,要逃。旺角就這麼大,逃得出去麼?她偏是烈性子,人管不住,就隻好用粉管住她。月底有條跟貨到南洋的船,就帶她到吉隆坡去。賣到死都沒人管,眼不見為淨。

男人意識到什麼,突然打住,說,靚仔,這沒你什麼事了,快走吧,記住了,要是有差佬過來,死你全家。

她欠你們多少錢?

男人抬起頭,看一看我,並沒怎麼猶豫,十七萬。

我咬一咬嘴唇,說,我還。

男人笑一笑,聲音卻帶了些狠,好小子,重情義。行,給你一個星期。期限過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這幢大廈的,隻感覺到耳畔有些陰陰的風,很冷。

又下雨了。今年的春天,本就來得遲。下了雨,就又是一層涼。

走到街口,看到一個老婆婆推著小推車,車上是一摞壓扁了的紙箱,大約是她今天撿來的收獲。箱子上搭著一捆顏色不太新鮮的西洋菜,車子往前走一走,菜就顫巍巍地抖一抖。婆婆回過身,長長地喚:阿龍。

就看見遠遠地一個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站定了,扯了老婆婆的衣角,祖孫倆就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有些出神。

我湊到了九萬塊。

這是第五天。每一天,我走到元華街,我數到了那扇窗子,其實隻是一扇氣窗。但我似乎還是能看到粉紅色的燈光,淺淺地放出來,是寧夏在裏麵。

有時候,窗子是黑著的。我就站在那裏,等著。等那窗子又重新亮起來,我才會走。

寧夏在裏麵。

我大概籌不到更多的錢了。我對他們說,經濟不好,公司裁掉我是看得見的事情,我想和朋友在油麻地合夥開個服裝店。

大娘給大伯使眼色,大伯隻當沒看見。大伯寫了張支票給我,上麵是五萬塊。大伯說,德,這錢是留給你娶媳婦的,現在給了你。以後可就沒有了。

我說,哦。

朋友們都說,林布德不是輕易跟人開口的人,要幫的。

我湊到了九萬塊。

我打電話給那個男人。

我說,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星期。

他說,我們老板說了,人能等,船不能等。

我沉默了。

他頓一頓,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我聽他說完了,說,讓我想一想,等會兒打給你。

十分鍾後,我打給他。我說,好,我答應你。但是,我要上去看一看寧夏。

他愣了一會兒,說,來吧。記得先帶上那九萬塊。

寧夏很安靜地躺著,沒有聲息。

臉蒼白著,但是呼吸勻淨。床頭櫃上的擺著針管,大概是剛剛平複下去。

我用手指撩起她的額發,這仍然是一張好看的臉。隻是很瘦了,眼窩有些陷下去,眉目就沒有這麼柔和了。

她的頸項上,還墜著那個銀色的十字架。因為人瘦,胸前空落落的。

我摸摸她的手,還是溫暖的。我把她的手,放到被子下麵。想起了,又拿出來。我從口袋裏取出那枚金鑲玉的戒指,戴在了她的無名指上,不緊也不鬆,正好。

這是阿嫲留下來的,傳給她的孫媳婦。

我並沒聽到,這時候,我哼起了一支熟悉的旋律,是《光輝歲月》。我也沒有看到,這時候,有一滴淚,從寧夏的眼角滾落下來。

這個叫深圳的城市,對我是陌生的。

雖然,和我生活的城市近在咫尺。

也許將來也還是陌生的。我並沒有看到它。過了皇崗口岸,上了一輛麵包車,我被戴上了黑色的頭套。

在暗寂裏,隻有耳朵是自由的。沒有人說話,隻有呼吸的聲音。粗重的,輕細的,急促的,緩慢的。車在半途中停了,好像上來一個人,大概是個女人吧。因為多了輕巧的嗑瓜子的聲音。這聲音放大了,我好像聽見瓜子殼被門牙迸裂,然後她用舌尖將瓜子仁從殼裏輕輕挑了出來。瓜子仁混著唾液。在她的臼齒間碾碎了,然後被她吞咽下去,滑膩的聲響。

一輛摩托車呼嘯而過,輪胎在柏油路上粗糲地摩擦。然後,遠遠地聽不見了。

我想起了哥哥。

我躺在黑暗中,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

是一個手術台吧。我將要在這個手術台上,失去我身體的—個部分。

這個部分,值八萬塊。

我聽見麻醉藥注入了我的血管,和血液混在一起,向我的身體擴散。

我還是清醒的吧。

皮膚被劃開,不疼,一陣涼。刀深深地探進去。又是一刀,再一刀。

我的身體重了,墜下去,又被托起來。我看見了,許多張臉,在看著我。他們對我伸出手,每隻手,都是冰涼的。

嘈雜的聲音,蚊嚶一樣。近了,有什麼東西沉重地落下,轟的一聲響,我跌在地上。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活著。

我躺在水泥管道裏,身體下麵積聚著黏膩的液體。黑暗潮濕,呼吸不暢,鐵鏽的腥氣漫溢,像是躺在一具身體裏,很溫暖。

終於。

我想喊一聲,但沒有了力氣。於是我重又躺下。有一些液體流淌出來,漫過我赤裸的身體,積聚到了臂彎。

我這才發現,讓我溫暖的,是我自己的血。

選自《人民文學》2012年第8期

尋常巷陌中的小時代——評葛亮的《街童》

林霆

在中國當下的短篇小說中,愛情小說幾乎絕跡。似乎是因為作家們聽過也見過太多若無其事的背叛欺騙,以及放縱的欲望或為權錢而奉獻的身體。慢慢地,那些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愛情背後的深意甚至交易的小說比那些描寫靈肉合一的愛情小說,更顯得意味深長。這不是小說的錯,而是時代的精神病症。

《街童》這樣的小說出來了,絕對是個發人深思的事情。的確,在這個滿是世俗的物質世界裏,我們憑什麼還相信愛情?何況小說裏的那對璧人還愛得那麼簡單、那麼艱難,他們要跨越的障礙如此巨大,憑什麼那麼淡然而固執?合上小說,細細回味,發現其中的意味並不是“一首愛情絕唱”所能涵蓋的,而是隱含著作者的心思。

作者葛亮曾在書中和訪談中多次表示,自己認同德賽都的觀點,把小說“獻給普通人,獻給行走於街巷的平凡英雄”。他們是小人物,在大時代的隆隆巨響中顯得無聲無息,但是他們的悲喜、命運以及歲月帶給他們的榮辱,都一磚一瓦地構成了潛在而恒久的小時代。即便在那些龐然大物已經失去意義的時候,這個部分卻因其飽滿的人性,依然保留著自己的生命力。正如《街童》中的那對年輕人,他們生活在香港的底層。男孩子來自長洲島,家族裏沒有走出過一個光宗耀祖的人,哥哥差一點“出息了”,卻死在了賽車場上。白天,他在奢華的羅素街售賣名牌牛仔褲,晚上要回到香港的貧民區,住在與賭博者、吸毒者合租的簡陋公寓裏。那個女孩子呢,更是低賤得幹脆,她是來自中國內地的妓女。

我們隨著這對年輕人的腳步,一起走過了旺角的紅燈區、廢棄的工廠大廈、簡陋擁擠的蝸居之所,看著那些衰老的小攤販、粗魯的皮條客、老鴇和馬仔。這是繁華現代的香港背後,另一張汙濁斑駁的麵孔。

然而,這對年輕人不知從哪裏來的自潔的力量,拚力要保全愛的資格、謀求愛的權利,並為此付出了傷痕累累的代價。他們的愛,從開始的素淨、淡然,逐漸走向了一個異常陰霾的世界;他們的愛在刀光劍影中,卻最終被一枚小小的家傳戒指定了乾坤。

這枚金鑲玉戒指是男孩的阿嫲留給孫媳婦的,它和女孩姥姥留給她的十字架項鏈,共同透露了一個秘密,兩個年輕人那股不甘墜落、自我清潔的能力,正是來自家庭、來自愛。這是一股神秘的人性力量,有了這力量,人便不分貴賤貧富、不分美醜智愚,獲得真正的平等。愛作為一種能力,而不作為道德準則,成為衡量人、評判人的新標準。在一個有愛存在的世界,就不必擔心它的磚瓦會崩塌,有愛的普通人也能成為英雄,堅固的小時代便由此構成。這是葛亮的人性情懷,也是這位年輕作家的一個低調的信仰。

和葛亮的很多小說相類,《街童》中的場景也在多個空間穿越,我想,他是要在亂花迷眼的環境變化中,尋找一種穩定的存在、不變的素養,和這個喧囂世界中最安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