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書亭(1 / 3)

張惠雯

在人民路和青年路交叉的那個十字路口一角,有個刷成郵政綠的小書亭。在百貨公司、超級市場這幾棟高大建築旁邊,這個袖珍的東西像個籠子,又像某個過往年代留下的孤零零的影子。常在這一帶走動的人或許會注意到它,一個過路的人則不可能對它留下任何印象。

書亭有個小小的開口,它的功能相當於一麵小窗、一個通風口,是裏麵的人和外麵的人交流的唯一通道。即便在晴朗的白日,亭子裏也有些昏暗,人將麵孔湊到這個小口前往裏看,需等待一會兒,等到他的眼睛適應了和外頭的炫亮反差頗大的朦朧之後,他會看見一冊冊書刊,有些書看起來很有些古老,此外還有一些期刊——《世界文學》《外國文藝》《名作欣賞》……它們的名字念起來同樣像是過去某個年代的回聲。這些書就像亭子裏的昏暗一樣給人陌生而又有點神秘的感覺。外人很難了解這些印刷品是怎樣被固定在這一圈鐵皮牆壁之上的,但它們的確是被牢牢地懸掛在那兒,書頁偶爾在吹進來的陣風裏輕輕翻動。在這些以奇特的方式懸掛於壁上的印刷物中間,擺放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整齊地碼著一摞摞報紙。在報紙的後麵,最初坐著一位麵善的、戴眼鏡的婦人,後來坐著一個女孩子,再後來這女孩子長成了一個女人。

當女孩兒從母親那兒繼承下這個古老的事業時,她的女伴兒羨慕過她,她自己也歡天喜地過一陣子。她不用再擔心考大學的事,不用擔心課堂上會被老師把“閑書”收走,也不用擔心工作的事……她可以經年累月地坐在這小鐵皮房子裏,看她喜歡的書。每個月,書亭會來一些新書,至少是新的期刊,她又會有新東西可讀。每個作者都告訴她不同的事,他們各有各的講法,各有各的語調,有些讓她喜歡,有些令她厭惡。她記住了其中的一些人,於是這麼多年她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每當新期刊到了,她就開始在這些大而薄、紙頁透明發香的書裏尋找她記得的那些人,找到後就像遇到了老朋友,這是她平淡生活中小小的快樂,盡管有的老朋友也會讓她失望。

但買書的人越來越少,新的來了,舊的依然掛在那兒,書亭裏越來越擁擠,她隻好把其中的一些搬回家。爸媽都說,不要再進這些書了,可她的心軟,要讓她舍棄這些書就仿佛要一個女人背叛落魄了的愛人一樣。漸漸的,她的女伴兒也不再羨慕她清閑的職業了,她們在遼闊的世界裏風風火火地走動,看了很多東西,學會了新裝扮,她們很少來找她了,更不來借書了。她呢,就坐在這個小小的亭子裏,在昏暗的光線中,在堆積著各種報紙的桌子後麵,在她那些沙沙翻動、仿佛在低語的大書中間,她坐在裏麵,像個生活在繭中的小人兒,柔弱、單薄,歲月在這個隔絕般的繭中過於靜好,以至於她恍惚間度過很多日子卻意識不到飛速的流逝。可突然間,她察覺到父母的煩惱,她發現人們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她聽到一些不怎麼中聽的同情話,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過了三十歲。

已經三十歲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令她煩惱,親人和其他熱心的人們為她煩惱卻增添了她的煩惱。她有點害怕回家了,害怕突然在家中見到被親戚領來的陌生男子,害怕被催促著去見什麼人。她不會說話,打扮得太清素,似乎出了她那個小小的亭子,她站在哪裏都顯得不合群。她和這些探訪者、約見者也找不到共同的話題,他們講的電視劇和新聞她知道得不多,談起來也表現不出特別的興趣。此外,她的“工作條件”在這些人看來也太差,他們更是普遍認為她缺乏女人的嫵媚……事實上,在用於女人身上的形容詞中,和她相距最遠的就是嫵媚,有時候她看上去竟像一個有點消瘦、清秀的男孩子。她不是沒有情感,不,她一點也不冷漠,事實上她的心比很多動不動就撒嬌、掉淚、倚靠到男人懷中的女人都柔軟,她的感覺比那些柔軟的發絲還要纖細,隻是她還沒有學會用女人的優勢來討好男人,或者說從不曾在意那些有關女性嫵媚的普遍乃至惡俗的表達方式。她會為一本長久無人光顧的書傷心,她會察覺到覆蓋在它們身上薄而又薄的一點微灰,她從不粗暴地將哪怕是一遝稿紙摔在什麼地方,仿佛它們都是有感覺的。她的眼睛蘊含著情感,但那雙眼卻是透明的,一個人需要看透很多東西,才能看到這透明裏的東西。

那些探訪者、約見者慢慢稀少,她既不覺得遺憾,也沒有特別歡喜,在她看來,這就像喧鬧的季節過去、清疏的季節來到一樣自然而然。她父母則先是唉聲歎氣,後來仿佛認命了似的,不再催促嘮叨。在母親方麵,甚至說過這樣的話:“她這樣也好,跟著我們,省得受男人和婆家欺負。”她父親聽了這句話很讚同,因為他認定女兒這樣的性格到哪裏都會受別人的氣,而他隻有一個女兒。令他們欣慰的是,女兒總算沒有學“壞”,當他們散步時看到街上那些裙子短得露大腿、和不三不四的男人勾肩搭背的女孩時,這種欣慰尤其強烈。他們的生活並不差,算得上小康之家,兩個老人都是郵電局的老職工,領著退休金,書亭的書雖說不怎麼熱賣,報紙和礦泉水卻賣得不少,也有一小份穩定收入。兩位老人既然不能指望女兒找到一個好夫婿,就轉而更努力地為女兒攢錢。

又一個夏天來了。對她來說,夏天是個難過的季節。雖然書亭旁邊有一棵樹,但這棵樹太幼小,沒有足夠的清蔭來遮蔽亭子。早上,它會寥寥地灑一些花瓣似的影子在亭子身上,隨著正午的來臨,影子越縮越短乃至於消失了。正午,這個小小的金屬籠子被強烈的光烤得通體發燙,她坐在裏麵,儼然坐在蒸籠之中。她有一個小電風扇,終日嗡嗡作響地擺頭,朝她吹著熱乎乎的風。她有時候看著它笨頭笨腦、十分吃力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椅子旁邊的一個紙箱上擱著母親給她買的大蒲扇,額頭上滲出汗水的時候,她就偷偷拿出蒲扇猛搖幾下,再把它放回去。她不讓人家看到這個蒲扇,因為在她看來,這種蒲扇是她父母那輩人用的,令她有點難為情。

在人們午睡的時間,街上的行人稀少,她會把背後那扇小鐵門推開一條縫,讓外頭的風吹起來。風是幹熱的,卻比蒸籠裏困住的熱氣令人暢快。風流入書亭,和從小窗那兒溜進來的風形成了清爽的、小小的渦流,在這安靜、又仿佛有著悄然聲息的渦流中,她吃著母親給她送來的午飯,看街上偶爾走過的女學生,看她們彩色的裙子和鞋子,就回想起自己少女的時候,生出那麼一點仿若幸福、又悵然若失的感覺。

她常常想起一位朋友,似乎也說不上是朋友,隻能說是一位熟悉的人。從她少女的時候,從她還沒有把自己緊緊裹藏在這個小而透明的繭中的時候,她就認識他。那時候,她放學後喜歡來書亭裏耍一耍,陪伴母親,中午有時代替父親來給母親送飯。有一天,她看見那個人的臉出現在書亭那扇小窗口,聽見他的聲音向母親詢問什麼,她嚇呆了,想蹲下去,藏在桌子底下或者什麼地方,但是她隻能呆呆地站在那兒,不敢抬起頭。她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不看,直到他離開。過後,她知道他根本沒有認出她,他教過很多學生,而她隻是其中不顯眼的一個。

在她母親經營書亭的時候,他也算是個相識的顧客,但也許是在她接手書亭之後,他才變成了一個常客。他有時來買書,他在這裏還訂了三四份期刊。所以,通常他每個月至少會來一次。也有時候,他可能兩個月來一次,把積累起來的雜誌一次拿走。有一回,他四個多月都不曾來過,因為他太太病了,後來又去世了。當她對自己的過往產生一點感慨和依戀的時候,她也常常想起他,他那時候還是一位年輕老師,現在他快五十歲了,成了鰥夫。可自從她第一次在書亭裏遇到他以後,他在她心目中就不再是以前那位老師了,仿佛因為他在那個時候恰好出現在那個地方,他在她心裏就增添了分量,得到了不一樣的關注,有了不同的意義……她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意義,但是,當她再看他的時候,或是再想起他的時候,他的確就不一樣了。

如今,當她置身於那小小的渦流中,當她有點惘然地回想這許多年中她是否也曾喜歡過任何人的時候,她對自己有點吃驚。似乎曾經有那麼一個男生,一個初中時候的同學,她曾經暗自喜歡過他。但是,當她到了高中,他們不在一個學校,她看不到他,那種想看見他的感覺也慢慢淡了,最後一點也沒有了。還有一位朋友的弟弟,比她們小兩歲,似乎她也對他有過好感,這好感多半來自於她覺得他似乎也喜歡她的這個猜測。有一次,他們一起去郊外玩兒,他趁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拉住她的手,他說了一些話讓她覺得他有點輕浮。過後,她就不喜歡他了。僅僅是這些嗎?似乎僅僅是這些。然後就是他了,一個和她叔叔年齡差不多的人,她從未想過他們之間有任何可能。但是,他在她心裏占據了一個地方,很多年來,這個地方還沒有被任何別的人占據。他從來沒有從她的意識中消失過,而這種有關他的意識、想象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例如,每當他的雜誌來到的時候,她總會生起一股喜悅,因為她知道他不久也會來了。而每當他帶走了這一期的雜誌和書,她就會開始盼望著下一期來到。她並沒有過多的焦慮,卻是帶著些微的甜蜜盼望著。當她把書交到他的手裏時,她甚至有一種感覺,仿佛她托付給他、而他接過去的,還有別的東西。或者,當他接過這些書卻並沒有馬上走,而是停留一會兒,在小窗的外麵輕輕地翻閱這些書時,她似乎感到他的溫柔和欣賞並非僅僅是針對書的。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臊,常常把自己隱藏在那堆報紙的後麵,低著頭,露給他一個短發蓬亂的小腦袋。他似乎也習慣了這樣,如果沒有別的人來,他總會在外麵待一會兒,略略地翻看一下他的書,對她說幾句話。他們從來沒有站在一起過,總是她在裏麵,他在外麵,他們之間隔著那個薄薄的繭殼,開著一扇小小的窗口。

他的太太去世大概有三年多了,他有個兒子,已經上大學。他太太去世後,他變得很瘦,但和原來一樣整潔、斯文,當他出現在她那個窗口的時候,他還是和以往一樣溫和有禮,當他接過那些書時,他的動作從來都不會粗魯輕慢。作為一個無比細心的觀察者,她發現他從沒有拿著書在她麵前揮舞,從沒有像有的人那樣心滿意足地大聲拍打著書或是把期刊隨手卷成一個筒子,更不會把錢直接扔到她麵前的桌子上,他總是耐心地等待著她伸出手,接過他手中的東西。有時候,她的雙手拿著別的東西,或是正忙別的事兒,他也不會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她為此高興,因為這表示他尊重她,甚至可以說愛護她。但是,她有時候擔心這是否隻是他對待每個人的良好習慣,也就是那種被稱之為教養的東西。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並不是享受這個特殊待遇的人。於是,她的快樂上就蒙上了一點兒陰影。因為他瘦了,他臉上的皺紋更明顯了,他的顴骨高起來,眼睛顯得深陷。但她也觀察到他細心地染過頭發,因為她以前還曾經在他頭上看到過一些白發,但現在沒有了,她注意到他的衣服穿得比以往更講究了。她對此有過很多猜測,但她認為最可靠的猜測是他要掩飾他的痛苦,他大概害怕白頭發或是邋遢的樣子泄露他的脆弱……她對這個猜測深信不疑了,然後便認定他是個堅強的人。如果說在他妻子去世之前,他隻是在她的思緒中占據著一個重要的位置,那件事之後,他又博得了她的同情。當她看到他瘦削的臉,她心裏感到痛苦。但她總是說著同樣無味的幾句話,在不該回避的時候低著頭,她的長至下巴處的頭發總是掠過她向著他的那個側麵,仿佛遮掩著她臉上的線索。她把一切埋藏得太深,以至於這完全變成了她一個人的事情,從未想過去表達,或是暗示,盡管有時兩種不同的衝動會朝她襲來:破繭而出;或是把自己更深地裹藏在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