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難忘的要屬母親了。母親酈荷(1889—1945),享年僅五十六歲。父親著文說“母親是賢淑閨範,是‘好中之好’的好母親”。酈荷是江西名幕酈公(已忘其名)的愛女,十八歲時就被外祖父許配給大她十八歲的家父,而且還是填房,填的是她難產而死的大姐的房。她身體娟秀瘦小,十九歲便生下大哥步元,父親不讓她親自喂乳,特雇了乳娘,便讓步元與祖外婆住在一塊。次年,生下我後,聽說母親堅持要親自喂乳,可是奶汁又不足,便又雇了一個僅在白天喂乳的乳娘。所以我得天獨厚,獲母親寵愛,晚上親自帶我睡,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使我長得白胖胖的。我三歲時,母親就親自教認字,每天一定要念幾個字,還特製了一個小沙盤,讓我在沙盤上點橫直撇地描字、寫字。以後,我跟母親就更形影不離了。母親下廚,我就在旁邊看,如有好吃的,會先舀一碗給我吃。她出門或參加宴會,也會帶上我。盡管當時是男女分席,但我還是小孩,也就不忌諱了。一直到1923年,我在德興高小畢業,母親送我們兄弟到南昌上學,才結束了與母親形影不離的日子。還有就是我小時常會和大哥步元下土棋,有田字棋、五子棋、三角棋等,很簡單的玩具,一下就是一個多小時,有時也會做手影遊戲。
依稀記得我五歲時,跟人講話時說了句“痞”話(具體記不得了,好像是傷害別人父母的話),被父母知道了。當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被母親叫醒,父親掌著馬燈,母親手裏拿著一根針,追問我有沒有說過那句話。當時我被嚇慌了,不敢承認。父母就說:“你這個孩子還不講真話,罪上加罪。”母親就按著我的頭,在嘴上戳了幾針,痛得我哭叫不止。可是,隻見母親淚流滿麵,淚水點點滴滴流到我的臉上。我急忙大喊:“我錯了,以後再不敢了。”此時,已忘記了嘴痛,而母親正為我用手帕揩血,以後又抱著我入睡了。經過這次教訓,我以後再也不說也不會說假話、痞話了。
我對父親的印象是一個有道德、有學問的讀書人,父親的外貌看起來是很嚴肅的,不苟言笑,走路也是慢吞吞的,喜歡邁八字步,說話細聲細氣,很少見到他發脾氣罵人,而且待人接物很富人情味。他在跟酈公學幕時,可能是由於酈公看到他的聰慧與忠厚本質,把幕寮中的三件即刑名、錢穀和文案悉心傳授給他。當然,其中文案(包括賬房)一件,主要是父親從小文學就好,略加點撥,就揣摸通了。正由於父親精通了這三種本領,所以後來他能夠一個人掌管這三種大事,曾有一段時期還包辦了縣衙內的所有事務,而且還能青出於藍勝於藍,辦得出色。這裏稍微介紹一下民初縣衙的幾種官職,除了縣知事外,下有刑名、錢穀、文案三個官職。刑名下有書記員、檢驗吏、監獄;錢穀下有漕糧、戶書等房;文案下有收發、賬房等。另外,還設有警佐、承審員以及護兵排、法警棚等。祖父很忠於職守,兢兢業業工作,深受長官賞識和厚愛。縣知事是一把手,我父親是事實上的二把手,不僅要幫知事管好日常事務,還要幫知事督辦軍差。在當時,辦軍差是第一棘手事。因為辦事得力,督辦軍差有功,縣知事對家父評價甚高,口口聲聲說“老夫子說了好就好”(他尊稱家父為老夫子)。再一個就是父親為人正直,他守正不阿,從來就拒收不正當的財禮,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他常說:“公門中好修行”,“一支筆有時值千金”。曾記得有一個鄉紳送來銀洋到家中,要母親收下,說是給兒女們買點衣物,並無人知道。他也不過高要求,隻要求父親在量刑時從最低標準判決,也不能算是違法,但被母親嚴詞謝絕。父親回家聽說後,說做得好,說母親就是“賢內助”。盡管父親身兼三項要差,也支領了三份薪俸,可是因家用大,仍是入不敷出,生活拮據,還要求母親勤儉持家,節儉過日子。
我還記得父親讀過很多的書,也讀過一些醫書,懂得不少中醫中藥知識,也會中醫的望問聞切,有時也給人看病開方。當然,他深知自己醫治功力不行,一般隻會看一些小病,重症則要患者自找良醫。祖父身邊總是備有北京同仁堂買來貯存的丸藥,遇到病人要求,會施舍些給人。好像也有幾個祖傳秘方,我也是知道這回事的。當時,患白喉是不治之症,家父正好有一個祖傳秘方,就是在門背找蜘蛛(蛻)殼,燒成灰後,和以冰片,用紙筒從病人口中吹入,即可有特效。有個白喉病人被家父治好後,給父親送了雞、肉謝禮來,並千恩萬謝。我還知道父親的另一個秘方,就是父親為母親治療奶部紅腫塊,方子是用頭發燒成灰,加上普通的傷藥膏,也很有效驗。父親記得縣衙中有一個家屬,奶部紅腫塊已經潰爛,父親為他配製了藥膏,用白紙浸藥,貼上患處,很快也好了。我父親的好幾個上司,都因共事期間找過父親看病,建立了好感。省城也有幾個與家父私交甚篤的大紳士,也常找父親看病。因此父親忙得很,從未賦閑過。做過丁稅卡長(豐城附近,僅次於金湖口的銀市漢),也做過煙酒專賣分局的主管,這些當時都是發財的好差使。然而,官做下來,依然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兩手空空回來。於是乎家父的朋友都說:“陳老頭,隻能做僚,不能做官。”便不再介紹他做官了。父親也有自知之明,認為自己不宜做官。雖然以後還是有機會讓他做縣長,他都婉言謝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