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憶夏丏尊(2)(1 / 2)

經我再三說明,我借客打局也想吃點葷菜,他方讚同,叫了一個炒雞塊,一盤糖醃蝦,一碗肉菜。在他以為,為吃酒已經太厚費了!為他年紀大,書店中人連與他年歲相仿的章錫琛都以畫先生稱之(夏讀畫音)。他每天從外麵進來,坐在椅上,十有九回先輕輕歎一口氣。許是上樓梯的級數較多,由於吃累?也許由於他的舒散?總之,幾成定例,別人也不以為怪。然後,他吸半枝低價香煙,才動筆工作。每逢說到時事,說到街市現象,人情鬼蜮,敵人橫暴,他從真切感動中壓不住激越的情緒!因之悲觀的心情與日並深,一切都難引起他的欣感。長期的抑鬱,悲憫,精神上的苦痛,無形中損減了他身體上的健康。

在三十三年冬天,他被敵人的憲兵捕去,拘留近二十天,連章錫琛先生也同作係囚(關於這事我擬另寫一文為記)。他幸能講日語,在被審訊時免去翻譯的隔閡,尚未受過體刑,但隆冬囚室,多人擠處,睡草薦,吃冷米飯,那種異常生活,當時大家都替他發愁,即放出來怕會生一場疾病!然而出獄後在家休養五六天,他便重行到書店工作,卻未因此橫災致生劇病。孰意反在勝利後的半年,他就從此永逝,令人悼歎!

夏先生的體質原很堅實,高個,身體胖,麵膛紫黑,絕無一般文人的蒼白臉色,或清瘦樣子。雖在六十左右,也無佝僂老態,不過呼吸力稍弱,冬日痰吐較多而已。不是虛虧型的老病患者,或以身子稍胖,血壓有關,因而致死?

過六十歲的新“老文人”,在當代的中國並無幾個。除卻十年前已故的魯迅外,據我所知,隻可算夏先生與周啟明。別人的年齡最大也不過五十六七,總比他三位較小。

自聞這位《平屋雜文》的作者溘逝以後,月下燈前我往往記起他的言談,動作,如在目前。除卻多年的友情之外,就前四五年同處孤島;同過大集中營的困苦生活;同住一室商討文字朝夕晤對上說,能無“落月屋梁”之感?死!已過六十歲不算夭折,何況夏先生在這人間世上留下了深沉的足跡,值得後人憶念!所可惜的是,近十年來你沒曾過過稍稍舒適寬懷的日子,而戰後的上海又是那樣的混亂,紛擾,生活依然苦惱,心情上仍易悲觀,這些外因固不能決定他的生存,死亡,然而我可斷定他至死沒曾得到放開眉頭無牽無掛的境界!

這是“老文人”的看不開呢?還是我們的政治,社會,不易讓多感的“老文人”放懷自適,以盡天年?

如果強敵降後,百象煥新,一切都充滿著朝氣,一切都有光明的前途,陰霾淨掃,晴日當空。每個人,每一處,皆富有歌歡愉適的心情與氣象,物產日豐,生活安定,民安政理,全國一致真誠地走上複興大道,果使如此,給予一個精神勞動者,——給予一個曆經苦難的“老文人”的興感,該有多大?如此,“生之歡喜”自易引動,而將沉鬱,失望,悲憫,愁悶的情懷一掃而空,似乎也有卻病銷憂的自然力量。

但,卻好相反!

因為丏尊先生之死,很容易牽想及此。自然,“修短隨化”,“壽命使然”,而精神與物質的兩麵逼緊,能加重身體上的衰弱——尤其是老人——又,誰能否認。

然而夏先生與晉末間的陶靖節,南宋的陸放翁比,他已無可以自傲了!至少則“北定中原”不須“家祭”告知,也曾得在“東方的紐約”親見受降禮成,隻就這點上說,我相信他尚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