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憶蘇青(1)(1 / 3)

蘇青傳略

蘇青(1914—1982),小說家、散文家、劇作家。浙江寧波人。1933年考入國立中央大學(1949年更名為南京大學)外文係,後肄業移居上海。

1935年,為發抒產女苦悶,寫作散文《產女》投稿給《論語》雜誌,後改題為《生男與育女》發表,是為創作的開始。40年代初因婚姻變故而成為以文為生的職業作家,作品主要發表於《宇宙風》、《逸經》、《古今》、《風雨談》、《天地》等雜誌。1943年,代表作品長篇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開始在《風雨談》連載,次年出版單行本,到1948年底,已再版18次之多。1947年,《續結婚十年》出版。蘇青還寫作了大量散文小品,結集為《浣錦集》、《濤》、《飲食男女》、《逝水集》,其中《浣錦集》再版十幾次。此外還有長篇小說《歧途佳人》等。1949年後留居上海,擔任芳華越劇團專職編劇。曾編寫《江山遺恨》、《賣油郎》、《屈原》、《寶玉與黛玉》、《李娃傳》等劇目。其中1954年《寶玉與黛玉》演出連滿300多場,創劇團演出最高記錄。文革中多次受批鬥。1982年冬天病逝。

我看蘇青(節選)

張愛玲

蘇青是——她家門口的兩棵高高的柳樹,初春抽出了淡金的絲,誰都說:“你們那兒的楊柳真好看!”她走出走進,從來就沒看見。可是她的俗,常常有一種無意的俊逸,譬如今年過年之前,她一時錢不湊手,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輛黃包車,載了一車的書,各處兜售。書又掉下來了,《結婚十年》龍鳳帖式的封麵紛紛滾在雪地裏,真是一幅上品的圖畫。

對於蘇青的穿著打扮,從前我常常有許多意見,現在我能夠懂得她的觀點了。對於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於她自己,是得用;於眾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對於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蘇青的作風裏極少“玩味人間”的成份。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子大衣,試樣子的時候,要炎櫻同時看看。我們三個人一同到那時裝店去,炎櫻說:“線條簡單的於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領首先去掉,裝飾性的褶子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減掉。最後,前麵的一排大紐扣也要去掉,改裝暗紅。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說這:“我想……紐扣總要的罷?人家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

我在旁邊笑了起來,兩手插在雨衣袋裏,看著她。鏡子上端的一盞燈,強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她臉上,下麵襯著寬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憧憧的,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有一點慘白。她難得有這樣的靜靜立著,端詳她自己,雖然微笑著,因為從來沒這麼安靜,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那緊湊明倩的眉眼裏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使我想到“亂世佳人”。

蘇青是亂世裏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願意有所依附;隻要有個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紅樓夢》裏的孫媳婦那麼辛苦地在旁邊照應著,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母親,對弟妹,對伯父,她無不盡心幫助,出於她的責任範圍之外。在這不可靠的世界裏,要想抓住一點熟悉可靠的東西,那還是自己人。她疼小孩子也是因為“與其讓人家占我的便宜,寧可讓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她的戀愛,也是要求可信賴的人,而不是尋求刺激。她應當是高等調情的理想對象,伶俐們說,有經驗的,什麼都說得出,看得開,可是她太認真了,她不能輕鬆。也許她自以為是輕鬆的,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責。這是女人的矛盾麼?我想,倒是因為她有著簡單健康的底子的緣故。

高級調情的第一個條件是距離——並不一定指身體上的。保持距離,是保護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應用到別的上麵,這可以說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結果生活得輕描淡寫的,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了。蘇青在理論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是那樣地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她沒法子伸伸縮縮,寸步留心的。

我純粹以寫小說的態度對她加以推測,錯誤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隻能做到這樣。

有一次我同炎櫻說到蘇青,炎櫻說:“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總覺得他們不欠她什麼,同她在一起很開心。”然而蘇青認為她就吃虧在這裏。男人看得起她,把她當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負責。她不願意了,他們就說她自相矛盾,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舊式女人的權利她也要。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劇;可是蘇青我們不能說她是自取其咎。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過是一個直接的女人,謀生之外也謀愛,可是很失望,因為她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樣地也壞。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麵,輕易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後很快地又發現他卑劣之點,一次又一次,憧憬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