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王勃這首送別詩,本該黯然銷魂,卻開闊高遠、意氣風發、躊躇滿懷,絲毫無告別的酸楚。他渴望上路,渴望出遊,渴望追尋自己的人生航向,渴望去采擷前方的精彩。
那一年,王勃年少得誌,春風得意。他因敏捷才思,華彩文章深受沛王李賢賞識。這都源於他出身的那個書香門第、禮樂世家,還有家中那個嚴苛的父親。
從小,陪伴他的就是一張四方書桌,一摞厚重詩書,還有窗外同齡人的嬉戲笑鬧和院牆上方的四角形天空。或許,王勃對自己隻有黑白兩色的童年也有失落,也有遺憾,但當父親看到他九歲能讀《漢書》,十歲能讀“六經”後,臉上浮現出欣喜的微笑,眼中閃爍著期待的目光時,這一切都值得。
王勃的早年一帆風順,擁有旁人無法企及的瑰麗人生。他家世顯赫,他的祖父王通曾任隋朝大儒,被後世譽為“文中子”,他的叔祖王績是初唐的大詩人。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王勃的起點,就不知比旁人高出多少倍。
當王勃還沉浸在“初唐四傑”的光鮮名號中無法自拔,當他還陶醉於鮮花和掌聲的諂媚誘惑中流連忘返時,在沛王身旁,在他身後,其實已經有一雙雙陰險狡黠的眼睛正放射出凜冽刺骨的寒光逐步逼近。
那時的宗室子弟喜愛鬥雞遊戲,諸王紛紛豢養雉雞,搏鬥取樂。那時沛王總是輸給英王,看到沛王為此苦惱,王勃便出手寫了一篇無傷大雅的玩笑之作——《檄英王雞》,為沛王抒發了胸中的悶氣,卻為自己埋下了隱患。
英王看過之後大為惱火,便設計讓高宗看到了這篇文章。高宗大怒,檄文者,用於征伐招討之事,豈能用於手足之間。於是下令,將王勃趕出了沛王府邸,因為一時的意氣,斷了自己的前程,王勃為自己的一時之快付出代價。
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
悲涼千裏道,淒斷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別薛華》
此時的王勃沒有了當年的豪氣幹雲,變得感時傷世,鬱鬱寡歡。這裏的“同”已經不再是為了慰藉,而是在用自己人生路上親身感受的切膚之痛,來向遠行之人指出可能會遭遇的厄運。
就在王勃不知前路何處尋的時候,當時和他齊名的詩人楊炯寄來快信,招他赴蜀,與一幹風雅人士共賞山水。王勃欣然前往,青山綠水暫時治療了他的這段傷痛,並為他燃起了昂揚的鬥誌。經過了幾年的修養閑散生活之後,王勃趁著科選的機會再次回到長安。
站在夢想開始的地方,王勃想要大展拳腳。那時,正巧王勃的一位故交任虢州司法,虢州盛產草藥,王勃又熟諳藥理,這位朋友便舉薦他做了虢州參軍。再回仕途,卻是從如此卑微低賤的官職開始,王勃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他本是濟世之才,卻淪為府邸小吏,於是終日借酒消愁,意誌消沉。王勃心性高傲,在步步為營的官場,他一點也不懂得收斂鋒芒,反而因為鬱鬱不得誌,而愈加趾高氣揚,招來旁人的嫉妒。
很快,王勃便因此又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那時一名官奴犯了死罪,乞求王勃收留,未能看清事態嚴重的王勃將這名官奴留在了府上,這件事情被嫉恨他的人告知了官府。在那時,私藏罪犯和包庇官奴是重罪。王勃害怕官府調查,便動手殺死了這名官奴。
包庇罪、殺人罪,兩罪並罰。王勃被打入死牢。巧的是趕上了朝廷大赦,王勃的死罪得以免除,可活罪難逃,他的老父親因為受到株連,被發配到了遠在萬裏之外的交趾(位於今天越南境內)。
本想重新啟程,豈料摔得比上次還要重,不但自己摔得鼻青臉腫,還牽連年邁的父親遠赴荒蠻之地。人生的好景色,真的隻是一晃即過,此後,再無坦途了。王勃的繁華光景已經耗盡,他之後的人生,處處皆是黯淡。
經曆了此番挫折之後,王勃心性有了改變:對於名利,他不再執著;對於人生,他有了更多的理解。此番整理心緒之後,他再次出門遠遊,去交趾看望那個他日夜牽掛、流落異鄉的淒苦老人。他無顏麵對老父,卻依然渴望見到父親蒼老卻親切的容顏。
行至南昌,暢遊滕王閣,登高望遠,一時間滿懷心事無意表達,便提筆寫下心中胸臆,本來也隻是抒發情懷而已,卻不料就此成就了世間名篇,被後人吟誦不斷,王勃也從此名揚天下。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滕王閣詩》
離開南昌,繼續尋父之旅,卻不料一場風浪席卷了王勃所乘坐的小舟,舟毀人亡。王勃就這樣結束了自己二十七年的短暫生命。生如夏花般絢爛,王勃的一生,一直在人生的旅途中不斷遊走,心無定所。好不容易在不斷的挫折之後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卻又這樣被大海卷走了生命。
人世無常,莫過於此。
唐代的朗月照亮詩人們歸家的路
人的一生是在無數個交叉路口和選擇中度過的。塵歸塵,土歸土,萬物皆有歸宿,不同的是人們的選擇。很多人隻能在路上偶爾駐足,抬頭望一望明月,低頭思一思故鄉,再許下個葉落歸根的願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望月懷遠》
唐詩中,借月亮寄托思情的詩作甚多,可大多是細膩溫婉,娓娓道來之作。鮮有開篇就寫出“天涯共此時”這等磅礴的氣勢,不愧是被譽為“曲江風度”的張九齡所作。開句的“生”字用得活靈活現,與張若虛《春花江月夜》中的“海上明月同潮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月的清輝,最易引人相思,正如張九齡另一首《賦得自君之出矣》中的“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詩人因望月而懷人,又因懷人而望月,最後“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全詩便在他這種失望與希望的交集中戛然而止。月蘊藏了詩人心中複雜的感情,拿起又放下,欲說還休。即便是這樣,詩人們仍樂此不疲地描繪著自己心中獨有的月光,唐代的朗月不僅照出了一些詩人的相思,也照亮了詩人們歸家的路。
可是,張九齡腳下的路卻是一條再也回不去的路。
張九齡的出生有一個傳說,相傳在唐朝儀鳳三年(678)他的母親盧氏辛苦懷胎十月,但仍未見分娩跡象。他的父親十分著急,他見到妻子身體粗大卻麵黃體弱,懷疑她得了黃腫病,四處尋訪名醫,但依然無果。
一日,張九齡的父親偶遇一位算命先生,這位算命先生說盧氏腹中所懷的是一個超群之人,因為地方太小,在此處無法降生,需要去一個寬闊的地方才能夠降生。依照算命先生之言,張家舉家搬遷,來到了韶州,而張九齡便降生在那裏。
自從出生後,張九齡便顯露出了與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他七歲能文,三十歲的時候考取進士,被授予校書郎。之後官路亨通,一路青雲,位列相位。
或許果如算命先生所言,張九齡並非是平凡之人,“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他為官忠耿盡職,秉公守則;“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他為政直言敢諫,選賢任能;“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他為人風儀溫雅,潔身自好;“萬丈紅泉落,迢迢半紫氛”,他為文清麗幽婉,意境超逸。無論在政壇,還是文壇,張九齡都為“開元之治”作出了卓越不凡的貢獻,是“嶺南第一人”。
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
側見雙翠鳥,巢在三珠樹,
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
今我遊冥冥,弋者何所慕。
——《感遇十二首(其四)》
孤獨的詩人自比孤鴻,在朝野的失意使詩人對仕途充滿了失望,想要心如止水、不聞世事,但當真要離開廟堂與君主的時候,卻有著萬般不舍。正如海上曆盡風浪的鴻雁,平靜的護城河卻是它們的軟肋。詩人清楚,在他的身邊有一群如翠鳥般不自知的人,自以為樂卻不遠慮,對即將上身的烈火竟全然不知。自己的才德隻能孤芳自賞,朝野中竟無知己,黑暗無望的現實生生斷了張九齡畢生的希望。
當詩人說出“今我遊冥冥,弋者何所慕”時是怎樣的一種心酸無奈,詩中暗見張九齡力不從心,無奈與無助之感充盈滿懷,但詩人卻一直在堅持著,有如一生隻落地一次的荊鳥,放手時,隻能是生命的終結。
被貶第二年,張九齡因病在故鄉曲江去世。
這讓人不覺想起那首動情的《故鄉的雲》:
踏著沉重的腳步
歸鄉路是那麼的漫長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
吹來故鄉泥土的芬芳
歸來吧歸來喲
……
我曾經豪情萬丈
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
為我撫平創傷
記得楚霸王項羽攻占鹹陽後,有人勸他定都關中,但項羽鄉土觀念濃厚,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於是,後人便延伸出了“錦衣夜行”,然後是“衣錦還鄉”。直至今日,衣錦還鄉、榮歸故裏仍是每個中國人心中圓滿美好的夙願。世人在為這位開元賢相的坎坷遭遇憤憤不平時,也為他能夠葉落歸根感到些許欣慰吧。
可在張九齡心中,他真的希望在自己最窮困潦倒、鬱鬱不得誌的時候回歸故裏嗎?他真的希望故鄉的父老鄉親看到他的斑白兩鬢,家中的妻女為他的一身病痛落淚嗎?他真的希望回鄉隻是為了遠離朝政、安享晚年,卻不能光宗耀祖、揚眉吐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