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 / 2)

從白天坐到黑夜,從喧囂坐到夜靜,在候車室裏奶奶講了幾個瞎話,叔叔說了好多故事,終於等到那個神聖的時刻,西芳被奶奶扯著手,來到站台上。要上車的人大約幾十個人,西芳一個個數過去,數到快三十的時候,看到南邊耀眼的燈光照過來,黑夜一下子華光萬丈,大地“轟隆隆”震動著,轟響和明亮慢慢近了,火車像一個巨大的夢幻開過來,車頭的燈光一晃而過,車廂一節一節,從眼前閃過,緩緩停下。章楝大呼一聲:“壞事,壞事!”但見火車上人裝得嚴嚴實實,黑壓壓一片,停下來後,好幾個車門不開,隻能看哪個車廂下人,趁門開的時候擠上去,隻能拚命往上擠。他大聲喊著西芳的名字:“緊緊拉住奶奶,拉好!”又給季瓷說:“娘,跟著我跑,我去那個門,等著你。”他背著所有的行李,瘋狂地向三節車廂外的南邊跑去。跑到那個開著的車廂門口,對著擠扁了一張臉的列車員說好話:“別關門,我娘和小孩在後麵。”他扒住車門往後看,西芳跑在前邊,拉著季瓷的手,近了,近了,天爺呀,拉住我的手,拉緊,上來了!季瓷先把西芳推搡上去,她手扒車門被章楝拽了上來。車門在季瓷身後關不上,季瓷緊緊貼在章楝身上,把西芳摟在懷裏,西芳覺得自己被擠得變了形,眼珠子快被憋出來了。列車員滿臉憤怒和嫌惡,奮力關上車門。

慘白燈光照著的,全是人的臉,疲憊的,憤怒的,忍耐的,變形的臉。車還沒有開動,一定還有車門上吊著人,窗口吊著人,一定還吊著罵聲,哀求。下的無論如何得下去,上的說啥也要上來。這是一場戰爭,必須打贏,每個人都要取得勝利。西芳驚恐地仰著頭,她看不到大人的臉,她不知道人們臉上是啥表情,她隻看到那慘白的燈光焦灼不安,狂躁異常,她由剛才上不了車的恐懼變為現在人群擁擠的恐懼,這是她壓根沒想到的,她隻想著去西安的美好,卻不知西安之旅是由恐懼和焦躁鋪就的。她被緊緊按在奶奶懷裏,感到窒息。列車員怒火萬丈地從門口往車廂裏擠,章楝跟在她身後,叫季瓷跟上他。列車員隻擠過幾個人就回到她自己的休息室了。前麵沒有人開道,章楝停下來,問季瓷:“娘,這是廁所,你解不解手?一會兒進去再往出擠就太難了。”季瓷說:“解解吧。”她想起碼裏頭寬鬆點。章楝把廁所門勉強推開一條縫,見裏麵擠了幾個男人,像洋火匣裏的洋火棍,筆直直齊挨挨站著,看來,上廁所是不可能了。季瓷說:“那咱就站這兒吧,裏邊不也是擠嗎?”“不,得往裏擠,站在座位邊上,有人下了,咱能坐那兒。”章楝在前開道,引領著二人在人堆裏艱難地挪動。每走過一個座位,章楝就賠著笑臉問,請問你到哪兒下?他想問出個到鄭州或洛陽、鞏縣下的人,好提前訂下人家的座位。不想大多都是在西安下,有幾個人說,座位早有人問下了,三五個小時前他們的座位已經屬於站在邊上的人。

不停有人從身邊硬擠而過,煩躁,驚恐,擠迫,疼痛,吵鬧,西芳的忍耐達到極限,她放聲哭起來。季瓷哄她,別哭別哭,你再哭,那列車員過來叫你下車哩,你看外麵黑成啥了。西芳不管這些,仍然大哭不止,座位上一個女人斜眼看了她幾回,終於厭惡地對季瓷說:“把小孩子管管好,別叫她哭了,煩不煩,人都睡不成覺。”季瓷說:“好西芳,別哭了,看嘴都哭幹了。”“鄉巴佬!”那女人惡狠狠地說。章楝不幹了,對著那女人說:“誰規定這火車隻準你城裏人坐不許農村人坐?唵,你站起來,給我說清。”伴隨著他們對話的仍是西芳的哭聲。旁邊一個男人站了起來,跟那女人一樣,一口南方話:“站起來了怎麼著?”眼睛瞪著章楝。“你說怎麼著?”“你說怎麼著?”兩人越過腳下、腿下的人,大無畏地往對方跟前湊。季瓷一手摟著西芳一手去拉章楝:“你少說一句,都是出門哩,置這氣弄啥,你回來,聽到沒?”西芳嚇得不哭了,睜大眼睛看著叔叔和那個靠窗的男人像兩塊吸鐵石,拚命挨近對方,眼看都要夠著了。“打,打,死裏打,打死一個少一個。”車廂裏有人喊,那是坐困坐煩了的人。西芳想,這火車莫不是個怪物,裝進來的人都會變得煩躁。章楝不負眾望,手疾眼快,率先搗出去一拳,那人一閃,打在腦門邊上,也衝出一拳,被章楝提前躲開。那人不服,躍出座位要再打,被那女人拉住:“算了算了,跟鄉下人生氣沒用。”到底南方人聰明識實務,女人一勸,“噌”一下坐回到自己座位上,因為已經有站著的人拚了命往裏擠了:“不坐不是,坐得難受了,叫咱坐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