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暈,腳步飄。怎麼,我醉了嗎?我沒喝多少,怎麼就醉了呢?我出來的時候隻是有點迷糊,經風一吹就醉了,原來醉了是這種感覺,意識恍惚,認不清路,出租車怎麼走的也不知道,外麵的夜景成了電影畫麵,迷亂地閃過,好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到家了嗎?錢數不清,手指頭不聽使喚,在一把零錢裏扒來扒去拿不對,司機伸手在她的零錢裏拿走了錢,問她:“要不要我扶你?”她說聲“謝謝,不用”。按電梯也按不對,明明是向著二十五按去的,手指頭落下,成了別的。電梯開開停停,她不敢輕易走出去。恰似在夢中,總是把電話號按不對,永遠無法把電話成功地撥出去。
可剛才在飯桌上我表現得很好啊,比預期的還要好,不卑不亢,有禮有節,綿裏藏針。也許沒必要給他太難看,人家是領導嘛,還是要尊重一下的,可為什麼有些人看起來人模人樣的卻讓人尊重不起來?去他的,不管了,反正已經說了,我就不信他真能把文武斌開銷了,借他個膽兒。
怎麼鑰匙也不對了?換了兩個,門總算開了。沙發上有人,是文武斌,他還在等我。怎麼?文武斌變得這麼小,整個身子縮了好多啊,他坐在沙發上,電視關著,他黑燈瞎火地坐這兒幹嗎?一股奇異的力量,她不由自主地走向那小小的身影。屋裏有淡淡的藍光,那身影四周好像有一圈白色的光芒。腳下絆住地毯角,身子向前撲去,索性躺倒。這是我的家呀,好好伸個懶腰。伸手一摸,這是什麼?尖尖的,小小的,溫暖的,隨著心跳的節律在輕輕浮動。
季瓷的小腳。
“奶奶,你咋在家還穿著鞋呀?不換拖鞋?咦,不懂規矩,還老說我哩。”西芳翻轉身子,狗一般向季瓷腳下偎去。
“等你八百年了,咋才回來,還五迷三道的。”
“這才好啊,要不,咋能見著你哩?奶奶,這麼高的樓,你咋上來的?”
“我不是上來,我是下來,我來看看你。”
“你看吧看吧,看吧,看看我的生活,看看我的家,我女婿在大床上睡,我小孩在小床上睡,我們一家三口一人睡一張床。奶奶呀,你來跟我們過吧,你要啥我給你買啥,叫咱的斌開車帶你轉遍西安市,我帶你坐飛機,去北京,去上海,看景致,讓你吃遍這世上的好東西。隻是,奶奶呀,我到哪兒去給你買這小腳鞋呀?我來到西安後從來就沒見過你這種鞋,你這小腳,走過那麼多路,累了吧?你把這綁腿解了吧,鞋脫了,我給你洗洗腳,好好看看你的小腳,把你那摞在一起踩在腳板下的腳指頭一個一個都展開了……讓我翻個身,這地上是啥東西?毛頭的變形金剛,哎喲喲,硌疼我了。”
“你還是那樣,受不得一點焦。還記得我給你講的瞎話吧,從前有個長工,在人家裏幹活,挑三揀四的,嫌主家的褥子底下有個小土圪垃硌疼了他,不給人家幹,走了。他走一家挑一家,不是饃黑了就是飯稀了,一點不包涵,一說起來都是人家對不住他,仗著自己年輕一身好力氣,一點不對起身就走了。三十年後,大冬天,他最初的東家外出辦事,見一個人撂天地裏躺著,快凍死了,走過去一看,正是那主兒,一輩子不好好幹活,包彈這包彈那,一個子兒沒落下,連個落腳地兒都沒有,臨老睡在土圪垃裏,這也不嫌硌得慌了。”
西芳“咯咯咯”笑,抱住季瓷的小腳不鬆手:“奶奶,我知,這是教人要吃苦忍耐,別盡挑剔,別亂包彈,隻悶著頭幹就是了。你每講一個瞎話都是為了要告訴人一個道理。奶奶,你教的我都記著哩。再講一個新的吧,十幾年了,你就沒在天上學來一個新的?”
“咯咯咯哩,該講的都給你講完了,還講啥呀。”
“講講這十幾年,你去哪兒了?”
“我去享福了,啥心不操,啥罪不受,要多好有多好,隻是有時想起你,想來看看我的憨子西芳過得咋樣,看看我給你說的話都記著沒……”
“都記著哩,一輩子忘不了。奶奶呀,我前幾天看一個短信,說衰老的標誌,眼前的事記不住,過去的事忘不掉。我不但忘不掉,反而記得越來越清:小時候,堂屋東裏邊,咱的大床,夜裏躺床上,你摟著我睡,那床上的被子,一輩子都沒疊過,早上起來往床裏一掀,晚上躺下拉著就蓋,多方便;灶火門口,咱的壓井,每回壓水前,要倒引水,你倒水,我來壓,咱倆配合得多好啊,‘吱哇’一下,‘吱哇’一下,那水‘嘩嘩嘩’就流出來了,流大半桶你就不叫壓了,你說壓得多抬的時候會漫出來,你說人心就像給桶裏裝水,不能太貪,裝個多半桶就中了,咱倆一人提一邊把桶抬回灶火;灶火裏,咱的鍋台、案板、灶爺的位置,還有那一堆破爛柴火,有時候那柴火窩裏就是我的床,你燒鍋做飯,我躺那上麵跟你拌嘴……奶奶,我真後悔,那時候咋不知幫你幹活呢?我明白了,這世上,就數當爺爺奶奶最虧,因為你們總是等不到孫子們的回報就走了,可你們從沒想過這些,隻是一味地對我們好。而我們,狼心狗肺呀,等到有能力回報了,你們就不在了。奶奶,你咋不再等幾年哩,要是等到現在,你和我爺,跟著我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