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北平的驚天戰事在次日清晨傳到廬山,蔣介石的手一抖,電報從手中飄落,緩緩地消失在腳下雲卷雲舒的無邊霧靄中……
公元1937年,夏,無邊的綠色籠蓋了廣袤的冀南平原。
齊胸深的高粱無始無終、連綿不絕地在大地上肆意漫延。黃褐色的道路在讓人窒息的綠色中艱難地延伸,每一條道路的盡頭總會有一座或大或小的灰褐色城池,這些古老的城池就是某一區域內的政治文化中心。
這就是1937年中國北方的城鄉格局,單調而乏味。
如果你的眼前有一張民國時期的地圖,你會發現在接近冀、豫交界處有一個灰褐色的小點,這個小點的旁邊有三個需要借助放大鏡才能看得真切的黑色小字——成安縣。
這種單調而乏味的色彩和格局一直在這個冀南小縣綿延了數百年,也許是一千年,兩千年。密密匝匝的高粱堵塞了成安人觀察外部世界的視野,人們的關注點始終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很少有人關心在這片綠海之外發生了什麼。
1937年7月7日之前,日本人在中國的種種暴行隻是天齊廟飯場上的談資,見多識廣的南宮商人會把道聽途說的各種信息加工整理成評書般的長段子講給大家聽,端著飯碗的成安人會在這種聲情並茂的訴說中,驚歎、憤怒、感慨,可唯獨沒有感受到威脅。他們覺得這一切都太遙遠了——直到7月7日那個漆黑夜晚的到來。
公元1937年7月7日,中國走進了一個長達八年的黑色夢魘——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爆發!在這個夜晚,古老的北平城上空回蕩著隆隆的槍炮聲和憤怒的嘶喊聲。孩子們掙紮著從母親顫抖的雙臂中探出頭來,窗外是一道道絢爛的彈痕,它們像猙獰的禮花在黑色的夜幕上飛舞、嘯叫……
此時,並沒有人會關注遠在北平千裏之外的冀南小城成安,更不會有人知道日後它將會在中國的抗日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
這座城太小了。
如果能從空中俯視它,你就會發現這是一座典型的“三裏之郭”,狹長而擁擠。更為不可思議的是,它沒有北門。這對於當時十分注重方正對稱的建築美學來說恐怕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成安城被淹沒在一片綠海中。城外,齊胸深的大片高粱彌漫著馥鬱的香味。城牆下是渾濁不堪的護城河,鬱鬱蔥蔥的榆槐在城牆根部掙紮而出,拱衛著這個長方形的狹小城池。
1937年7月7日,對於這座小城來說,這個夜晚和以往的無數個夜晚沒有什麼不同——南宮商人、恒和盛老板溫萬鈞正蜷縮著枯瘦的身子橫在炕上抽水煙,他眯縫著眼睛,透過窗欞仰望著漆黑的夜空,心裏還在盤算著北平的一筆生意。縣保安隊的值班隊員們正在煙霧繚繞中玩牌,地上橫七豎八地放著幾支脫了漆皮的“三八大蓋”和中正式步槍。煙霧把保安隊員的眼睛嗆得通紅,猶如北平上空正在升騰而起的暗紅色的雲翳。溫萬鈞的女兒秀娟在燈下刺繡,如豆的燈光映照著她清秀的臉龐,秀娟的眼神清澈如水。突然,窗欞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她的手也莫名地一顫,一片血暈在織布上慢慢地洇開。她想不到,此時,她所掛念的那個叫陳國良的成安籍學生兵正在北平冒著炮火向城外禦敵的國軍運送供給。城外高莊村的油坊裏,村民靳大柱懶散地躺在棉粕中,嘴裏嚼著花生餅,含含糊糊地哼唱著一曲小調,一隻腳在不住地抖動。
一切都如此正常。
沒有人知道在遙遠的北方,這個國家開始遭受一場滅頂之災!
街上傳來了清脆的打更聲。城內逼仄的街道上燈火寥寥,幾聲犬吠把黑夜襯托得更加寂靜。
西城樓上,兩盞不住搖曳的紅燈籠在黑暗中發出暗紅色的光暈。夜風吹來,城頭蔥鬱的野蒿一陣陣簌簌作響,值守的警察抱著槍靠在譙樓的柱子上不住地打盹。
馬蹄嘚嘚,一個披著鬥篷的身影順著大街緩轡而來。
“誰?!”值守警察揉了揉惺忪睡眼,拉了一下槍栓。
“是我!”警長吳棟梁跛著腳走上城樓,拿著馬鞭輕輕地在左手掌上敲打著。
“警長!”值守警察正了一下帽子,挺直身板敬了一個禮。
吳棟梁瞪了值守警察一眼:“現在北平那邊日本人一直在搞軍事演習,上邊要求我們加強防範。你小子倒好,竟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