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他爹名叫鄧集海,一輩子為人老實本分,他的前三個兒子跟他一樣,用武岡話說,是“燈草都能縛住”的主。隻有自己這小兒子不同,讀書沒能成氣候,對田地功夫很不熟悉,經常跟鄉村裏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來往,竟然還聚集到保長家裏說他欺壓百姓。保長惱羞成怒,好幾次上門來威脅說,他如果膽敢再聚集刁民鬧事,就捆到縣衙門關起來,嚇得他爹一個勁求饒,保證好好教訓兒子。有一次鄧聯佳招待朋友,他爹氣不過,當客人的麵說:“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年輕力壯的不做事,還算人嗎?”
鄧聯佳見父親氣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急忙把父親推到外麵說:“爹,你別小看這些人,他們都是幹大事的人,哪天發達了,你兒子也跟著沾光呢!”
鄧集海憤憤地說:“看人看帽,看官看轎,就憑他們跟你這好吃懶做的交往,就不是什麼有出息的人!”
不光是父親這樣看他,村裏更是這樣看他。眼看二十多歲了還討不到婆娘,經人說合,娶了朱家名聲不好的朱紅萍。這朱紅萍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兩口子三天兩頭吵架,鬧得四鄰不安。有一次,村裏有位長輩竟然當著他的麵說:“男子三十不立家,樹圓頂了!”
這是武岡一句最毒的賭咒,借用一株再也無法長高的老樹來斷定某一個子弟不會出息。這句話還是傷了他的心,於是離開了家鄉,發誓不混出個名堂來絕不回家。
這以後,扶衝人再也沒見到鄧聯佳了。村裏人見他老婆朱紅萍還是原來那樣穿著一身邋遢衣服,今天向東家借油,明天向西家借鹽,就故意打趣她:“你老公在外頭發財了吧?”
“發財了,一副大棺材!老娘不跟他過日子了!”朱紅萍受不了奚落,當天就離開鄧家不知去向。
朱紅萍離家出走很快被傳開,成了扶衝人盡皆知的笑話。
民國十一年某日,扶衝來了一位張姓中年人,他自稱是鄧聯佳的夥計,代“鄧先生”給家人帶回來一點生活費,並對鄧集海說:“你們從現在開始,不必那麼勞累,保管有吃有穿。”鄧集海哭喪著臉說:“張先生,請你告訴聯佳,他婆娘受不得窮走了,快讓他去找回來!”
張先生吃一驚連忙答應,可是一直不見他回來。
消息傳開,有人見鄧集海每天還是起早貪黑種田,就打趣他:“你兒子發達了,叫你們不要做事,為何還和我們一個樣?”
鄧集海苦笑說:“他哪裏發財了?不過是賺了幾個小錢,你們不是不了解他,天生的輕狂人,沒錢的時候還說他是財主呢!”
鄉鄰相信鄧集海的話,理所當然又要嘲笑鄧聯佳。就在眾人等著看笑話之際,沒多久,老張又給鄧集海送錢來了。
鄧集海終於按捺不住問他:“張先生,我兒子到底在外麵幹什麼?鄉人都說他做見不得人的事,才不敢回家。”
老張說:“老伯啊,您的兒子是個正直人,從不作傷天害理的事,錢都來得正當,你放心花就行了。鄉人說閑話不要緊,鄧先生說,他還要為家鄉辦事,有架橋修路建廟的事就告訴一聲,他會盡力而為。”
鄧集海目瞪口呆地說:“我的天!他誇這樣的海口,讓人家知道了,真還以為他開了錢莊,真會找上門來的!”
老張說:“鄧先生雖不是開錢莊,也沒賺太多的錢,但他承諾過的還是能做到。”
鄧集海哪裏敢照老張說的去做,並一再囑咐家人:“聯佳這鬼崽子,你們不是不了解,說話從來沒個高低,這話萬萬不能傳出去,那會丟了祖宗的臉!”
鄧集海雖然一再囑咐家人,但話還是傳出去了。正好扶衝要修一座橋,主事的找上門來,把他嚇得躲出去。到老張來了的時候,主事的聞訊趕到,當麵問要錢。老張回答說:“你們先搞個預算方案吧,需要多少錢,我向鄧先生彙報。”
鄉人原本隻打算建一座小石拱橋,主事的一聽老張的口氣,就改變了計劃,除了建橋還要造涼亭,共計需要八百大洋。誰也沒有想到,老張再次過來竟然送一千大洋!老張還對主事的說:“他手頭正好有一千塊錢,幹脆都拿來。鄧先生說了,今後家鄉還有其他公益事情要辦,他還會盡力,他隻要求賬目一定要清楚。”這事很快轟動鄉裏,人們對鄧聯佳的看法徹底改變了。主事的要老張轉告鄧聯佳,完工後一定要他回家看看。
橋落成後,老張來了,但鄧聯佳沒有回來。宴席上,主事的問起,老張說:“鄧先生忙呢,他到武漢去了!你們哪裏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賺的也是辛苦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