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慢騰騰的走到蘋站著的那塊岩石上,那春雷般的聲音更響亮了。我俯首一望,身上很迅速的感到一種清冷,這清冷,由皮膚直浸入我的心,包裹了我整個的靈魂。
這便是龍潭,兩個青碧的岩石中間,洶誦著一朵一片的絮雲,它是比銀還晶潔,比雪還皎白;一朵一朵的由這個山層飛下那個山層,一片一片由這個深澗飄到那個深澗。它像山靈的白袍,它像水神的銀須;我意想它是翠屏上的一幅水珠簾,我意想它是裁剪下的一匹白綾。但是它都不能比擬,它似乎是一條銀白色的蛟龍在深澗底回旋,它回旋中有無數的仙雲擁護,有無數的天樂齊鳴!
我癡立在岩石上不動,看它瞬息萬變,聽它鍾鼓並鳴。一朵白雲飛來了,隻在青石上一濺,莫有了!一片雪絮飄來了,隻在青石上一掠,不見了!我站在最下的一層,抬起頭可以看見上三層飛濤的壯觀:到了這最後一層遂彙聚成一池碧澄的潭水,是一池清可見底,光能鑒人的泉水。
在這種情形下,我不知心頭感到的是欣慰,還是淒酸?我輕渺像晴空中一縷煙線,不知是飄浮在天上還是人間?空洞洞的不知我自己是誰?誰是我自己?同來的遊伴我也覺著她們都生了翅兒在雲天上翱翔,那淡紫淺粉的羽衣,點綴在這般湖山畫裏,真不辨是神是仙了。
我的眼不能再看什麼了,隻見白雲一片一片由深澗中亂飛!我的耳不能再聽什麼了,隻聽春雷轟轟在山坳裏回旋!世界什麼都莫有,連我都莫有,隻有濤聲絮雲,隻有潭水澗鬆。
芸和蘋都跑在山上去照像。掉在水裏的人的嘻笑聲,才將我神馳的靈魂喚回來。我自己環視了一周山峰,俯視了一遍深潭,我低低喊著母親,向著西方的彩雲默禱!我覺著二十餘年的塵夢,如今也應該一醒;近來悲慘的境遇,淒傷的身世,也應該找個結束。萍蹤浪跡十餘年漂泊天涯,難道人間莫有一塊高峰,一池清溪,作我埋骨之地。如今這絮雲堆中,隻要我一動足,就可脫解了這人間的樊籬羈係;從此逍遙飄渺和晚風追逐。
我向著她們望了望,我的足已走到岩石的齒緣上再有一步我就可離此塵世,在這潔白的潭水中,譾浣一下這顆塵沙蒙蔽的小心,忽然後邊似乎有人牽著我的衣襟,回頭一看芸緊皺著眉峰瞪視著我。
“走罷,到山後去玩玩。”她說著牽了我就轉過一個山峰,她和我並坐在一塊石頭上。我現在才略略清醒,慢慢由遙遠的地方把自己找回來,想到剛才的事又喜又怨,熱淚不禁奪眶滴在襟上。我永不能忘記,那山峰下的一塊岩石,那塊岩石上我曾驚悟了二十餘年的幻夢,像水雲那樣無憑嗬!
可惜我不是獨遊,可惜又不是月夜,假如是月夜,是一個眉月伴疏星的月夜,來到這裏,一定是不能想不能寫的境地。白雲絮飛的瀑布,在月下看著一定更美到不能言,鍾鼓齊鳴的濤聲,在月下。聽著一定要美到不敢聽。這時候我一定能向深潭明月裏,找我自己的幻影去;誰也不知道,誰也想不到:那時芸或者也無力再阻撓我的清興!
雨已停了,陽光揭起雲幕悄悄在窺人;偶然間來到山野的我們,終於要歸去。我不忍再看龍潭,遂同芸、蘋走下山來,走遠了,那春雷般似近似遠的聲音依然回繞在耳畔。
19.五絕中的女子
朱湘
我國各種詩體中提到女子的地方很少。五七言古詩中,除了一些借古代失寵的妃女而發揮自己的牢騷的詩,或是一些譏刺當代或古代的女子的詩外,簡直不見有女子的蹤跡,五七言律詩中的情形也差不多少。隻有五七言絕句中歌詠女子的時候最多;而絕句中詠女子的詩也可分為幾類,第一,與五七古一樣,是詠古代失寵的妃女的詩,這一類詩的題材不外王昭君,班婕妤等等人,如皇甫冉的《婕妤怨》,王昌齡的《長信怨》等詩是;第二,也與五七言一樣,是譏刺女子的詩,這一類詩的題材不外息夫人,楊貴妃等等人,如王維的《息夫人》,杜牧的《華清宮》等詩是;第三,是宮詞,這一類的詩分為悲樂兩種,悲一方麵的如崔國輔的《怨詞》,劉方平的《春愁》,樂一方麵如王昌齡的《朝來曲》,王建的宮詞“太儀前日暖房來”一首等詩是;第四,是憶夫詩,這一類的詩如謝呅的《王孫遊》,張仲素的《秋閨思》“秋天一夜靜無雲”一首等詩是,附於這一類的有一種“思君如”體的詩,如,徐幹的雜詩:“思君如流水,何有已窮時?”張九齡的《自君之出矣》:“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等詩是;第五,是詠女子意態的詩,這一類的詩便是我現在所要談論的。
我所以特別提出這一類的詩來說,而將前四類忽略過去了,是因為第一第二兩類淺一點,第三類稀一點,第四類濫一點的原故,——雖然各類中不乏佳作。惟有最末一類詠女子情態意念的詩極其新穎有趣,所以揀它出來談談。這一類的詩以五言絕句中的例子為最多,七言絕句中極少,依我所看見的,隻有一個好例子:韓吙《新上頭》中的
為愛好多心轉惑,遍將宜稱問旁人。
五言絕句中則這一種的例子不勝枚舉,它們在中國的詩壇上實在占有一很有趣味的位置,這一類詩的遠祖無疑的是《詩經·國風》中的情詩了,這一些“古典”的情詩大半是當時戰國時代的一班無名氏作的;他們衣缽相傳,直到六朝的時候,社會的情形與戰國時代差不多遠,於是這一類的詩便大盛起來(在唐代五絕的促成上,這一類的詩也是很有功勞的);這樣,經過了唐宋金元,此類的詩生命不斷如縷的延綿下去,直到明代詩學上複古的風氣大盛,有王世貞從古詩中將這一類的詩複活起來,於是它們又盛,成了此類詩的發達第二期,與六朝時此類詩的發達第一期前後輝映,令西來的“情詩”船舶在我國詩島的燈塔上還依稀的窺出有這一點光明照著,並非完全黑暗的。
此類詩的開卷第一篇便是一個無名氏的《烏夜啼》:
孤妝素膽疆行,月不明。落雁風塵荒漠血將軍。走不去,柬難寮,似幽冥。更有數堆白骨咽胡琴。
第二首的作者是一個道士,叫寶月的《估客樂》:
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
劉孝威《詠美人冶妝》有這麼兩句:
上車畏不妍,顧盼更斜轉。
又是一個無名氏在他的——或是她的,我考據不出來——《子夜警歌》中說:
恃愛如欲進,含羞出不前。
到了唐代,崔顥有兩首《長幹曲》是這樣:
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
李端的《聽箏》中有這麼兩句: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金代有元好問生此僅存的碩果:
舉頭見郎至,低頭采蓮房。
如今到了明代了。王世貞一人作了四首這種的詩,並且它們都是可以傳後的:
折楊柳歌
莫作中女郎,懊佉不可言:大姊得早嫁,小妹得娘憐。
桃花二三月,故愛東風吹:阿母不嫁女,忘取少年時!
那嗬灘
郎來如上灘,五步三步留;郎去如下灘,瞥疾不回頭。
浮遊花
儂作樹上花,日日波上紅;郎作波上花,浮遊無定蹤。
清代這一類的詩簡直少有,隻有吳偉業《古意》中的兩句:
儂似衣上花,春風吹不去。
我們看了上麵所征引的例子,知道這一類的詩也是分為兩種,第一是詠女子意態的詩,第二是豔詩,並且附有一種“郎儂”體的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