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麼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原載1933年12月1日《中學生》第40號)
6.看花
朱自清
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城市裏,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近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隻是將花栽在盆裏,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裏。院子照例是小小的,隻夠放下一個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院子裏依牆築起一座“花台”,台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裏地上種的。但這隻是普通的點綴,不算是愛花。
家裏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隻在領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裏去過一兩回。但我們住過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園,是房東家的。那裏有樹,有花架(大約是紫藤花架之類),但我當時還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隻記得爬在牆上的是薔薇而已。園中還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門;現在想來,似乎也還好的。在那時由一個頑皮的少年仆人領了我去,卻隻知道跑來跑去捉蝴蝶;有時掐下幾朵花,也隻是隨意走著,“賣梔子花來。”梔子花不是什麼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著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吧?”這個我自己其實也已不大弄得清楚,隻好存而不論了。在高小的一個春天,有人提議到城處F寺裏吃桃子去,而且預備白吃;不讓吃就鬧一場,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時雖遠在五四運動以前,但我們那裏的中學生卻常有打進戲園看白戲的事。中學生能白看戲,小學生為什麼不能白吃桃子呢?我們都這樣想,便由那提議人糾合了十幾個同學,浩浩蕩蕩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氣勢不凡地嗬叱著道人們(我們稱寺裏的工人為道人),立刻領我們向桃園裏去。道人們躊躇著說:“現在桃樹剛才開花呢。”但是誰信道人們的話?我們終於到了桃園裏。大家都喪了氣,原來花是真開著呢!這時提議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們是一直步步跟著的,立刻上前勸阻,而且用起手來。但P君是我們中最不好惹的;“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裏,道人已踉蹌在一旁了。那一園子的桃花,想來總該有些可看;我們卻誰也沒有想著去看。隻嚷著,“沒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們滿肚子委屈地引我們到“方丈”裏,大家各喝一大杯茶。這才平了氣,談談笑笑地進城去。大概我那時還隻懂得愛一朵朵的梔子花,對於開在樹上的桃花,是並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機會,便從眼前錯過了。
以後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隻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鬧的似乎也隻有一班詩人名士,其餘還是不相幹的。那正是新文學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於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幹脆地斷了那條心了。後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麵有須,穿著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隻是說在他嘴裏“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並沒有什麼的。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裏,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嶽墳,從嶽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裏。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牆下有三間淨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著。那時已是黃昏,寺裏隻我們三個遊人,梅花並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兒,已經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舍不得回去。在園裏徘徊了一會,又在屋裏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裏要了一個舊燈籠,照著下山。路上幾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於到了嶽墳。船夫遠遠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下,隻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時,在風裏嬌媚地笑著。還有山裏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花;他家裏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裏不是拿著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著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裏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裏,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隻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裏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幹一花的養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餘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幹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豔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幹子,英氣隱隱逼人。可惜沒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隻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裏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詞。Y告我那裏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裏伸張的。花的繁沒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裏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7.南國
瞿秋白
——“魂兮歸來哀江南”(庾信)
陰晴不定的天色,淒淒的絲雨,心神都為之憂黯……汙滑的莫斯科街道,亂砌的石塊,擾擾行人都因之現出跛相。街梢巷尾小孩子叫喚賣煙的聲音,雜貨鋪口魚肉的鹹味,無不在行人心理上起一二分作用。
鍾表鋪前新掛起半新不舊的招牌,也像暗暗的經受愁慘的況味。我走進鋪門,隻見一老者坐在賬台旁,戴著近光眼鏡,淒迷著雙眼,在那裏修表呢。旁坐一中年婦人接著我的表嘻嘻的說道:
——嗬,你們來開“大會”的,預備回去宣傳無產主義麼?
我笑著回答他不是的。他還不信呢。後來又說:“不錯不錯,中國也用不著宣傳,——在中國的資本家都是英國人,和我們從前一樣,德國人在此占‘老爺’的地位,咱們大家都當小工!現在又興租借地了,和你們中國差不離。”我說,你們有蘇維埃政府呢。他默然一晌,笑一笑,就不言語了。……
我回寓來覺著更不舒服。前幾天醫生說我左肺有病,回國為是。昨天不是又吐血麼?七月間病臥了一個月,奄奄的生氣垂盡,一切一切都漸漸在我心神裏磨滅……還我的個性,還我為社會服務的精力來!唉,北地風寒積雪的氣候,黑麵爛肉的營養,究竟不是一片“熱誠”所支持得住的。
萬裏……萬裏……溫情的撫慰,離故鄉如此之遠,那能享受。習俗氣候天色,與故鄉差異如此之大,在國內時想象之中都不能假設的,漫天白色,延長五月之久,雪影淒迷,氣壓高度令人呼吸都不如意。冰……雪……風暴……那有江南春光明媚,秋花爭豔的心靈之怡養。
可是呢,南國文物豐饒也不久(其實是已經)要成完全的殖民地,英國“老爺”來了……想起今晨表鋪主人的話,也許有幾分真理。……
夢囈模糊,焦熱煩悶,恍恍忽忽僅有南國的夢影,燦黃的菜花,清澄的池水……桃花……
唉!心神不定,歸夢無聊。病深了!病深麼?
8月5日。
8.一種雲
瞿秋白
天總是皺著眉頭。太陽光如果還射到地麵上,那也總是稀微的淡薄的。至於月亮,那更不必說,他隻是偶然露出半麵,用他那慘淡的眼光看一看這罪孽的人間,這是孤兒寡婦的眼光,眼睛裏含著總算還沒有流幹的眼淚。受過不止一次封禪大典的山嶽,至少有大半截是上了天,隻留一點山腳給人看。黃河,長江……據說是中國文明的父母,也不知道怎麼變了心,對於他們的親生骨肉,都擺出一副冷酷的麵孔。從春天到夏天,從秋天到冬天,這樣一年年的過去,淫虐的雨,淒厲的風和肅殺的霜雪更番的來去,一點兒光明也沒有。這樣的漫漫長夜,已經二十年了。這都是一種雲在作祟。那雲為什麼這樣屢次三番的摧殘光明?那雲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這是太平洋上的大風暴吹過來的,這是大西洋上的狂飆吹過來的。還有那些模糊的血肉一榨床底下淌著的模糊的血肉蒸發出來的。那些會畫符的人——會寫借據會寫當票的人,就用這些符號在呼召。那些吃田地的土蜘蛛,——雖然死了也不過隻要六尺土地葬他的貴體,可是活著總要吃住這麼二三百畝田地,——這些土蜘蛛就用屁股在吐著。那些肚裏裝著鐵心肝鐵肚腸的怪物,又豎起了一根根的煙囪在噴著。狂飆風暴吹過來的,血肉蒸發出來的,符號呼召來的,屁股吐出來的,煙囪噴出來的,都是這種雲。這是戰雲。
難怪總是漫漫的長夜了!
什麼時候才黎明呢?
看那剛剛發現的虹。祈禱是沒有用的了。隻有自己去做雷公公電閃娘娘。那虹發現的地方,已經有了小小的雷電,打開了層層的烏雲,讓太陽重新照到紫銅色的臉。如果是驚天動地的霹靂,那才撥得開滿天的愁雲慘霧。這可隻有自己做了雷公公電閃娘娘才辦得到。要使小小的雷電變成驚天動地的霹靂!
9,3
9.暴風雨之前
瞿秋白
宇宙都變態了!一陣陣的濃雲;天色是奇怪的黑暗,如果它還是青的,那簡直是鬼臉似的靛青的顏色。是煙霧,是灰沙,還是雲翳把太陽蒙住了?為什麼太陽會是這麼慘白的臉色?還露出了惡鬼似的雪白的十幾根牙齒?這青麵獠牙的天日是多麼鬼氣陰森,多麼淒慘,多麼凶狠!山上的岩石漸漸的蒙上一層麵罩,沙灘上的沙泥簌簌的響著。遠遠近近的樹林呼嘯著,一忽兒低些,一忽兒高些,互相唱和著,呼啦呼啦……嘁嘁嘶嘶……宇宙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了。一陣一陣的成群的水鳥,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受著了驚嚇,慌慌張張的飛過來。它們想往那兒去躲?躲不了的!起初是偶然的,後來簡直是時時刻刻發見在海麵上的鑠亮的,真所謂飛劍似的,一道道的毫光閃過去。這是飛魚。它們生著翅膀,現在是在抱怨自己的爺娘沒有給它們再生幾隻腿。它們往高處跳。跳到那兒上?始終還是落在海裏的!海水快沸騰了。宇宙在顛簸著。一股腥氣撲鼻子裏來。據說是龍的腥氣。極大的暴風雨和霹靂已經在天空裏盤旋著,這是要“掛龍”了。隱隱的雷聲一陣緊一陣鬆的滾著,雪亮的電閃掃著。一切都低下了頭,閉住了呼吸,很慌亂的躲藏起來。隻有成千成萬的蜻蜓,一群群的哄動著,隨著風飛來飛去。它們是奇形怪狀的,各種顏色都有:有青白紫黑的,像人身上的傷痕,也有鮮麗的通紅的,像人的鮮血。它們都很年青,勇敢,居然反抗著青麵獠牙的天日。據說蜻蜓是“龍的蒼蠅”。將要“掛龍”——就是暴風雨之前,這些“蒼蠅”聞著了龍的腥氣,就成群結隊的出現。暴風雨快要來了。暴風雨之中的雷霆,將要辟開黑幕重重的靛青色的天。海翻了個身似的潑天的大雨,將要洗幹淨太陽上的白翳。沒有暴風雨的發動,不經過暴風雨的衝洗,是不會重見光明的。暴風雨嗬,隻有你能夠把光華燦爛的宇宙還給我們!隻有你!但是,暫時還隻在暴風雨之前。“龍的蒼蠅”始終隻是些蒼蠅,還並不是龍的本身。龍固然已經出現了,可是,還沒有掃清整個的天空呢。
10.淒其風雨夜
石評梅
已是小春天氣,但為何卻這般秋風秋雨?昨夜接讀了賢的信,又增加我不少的煩悶。可憐我已是枯萎的殘花了,偏還要受盡風雨的欺淩。
這幾夜在雨聲浙瀝中,我是整夜的痛哭。伴我痛哭的是孤燈,看我痛哭的隻有案頭陳列著的宇的遺像。唉,我每想到宇時,就恨不立即死去!死去,完成我們生前所遺的。至少,我的魂兒可以伴著字的魂在月下徘徊,在花前笑語;我可以緊緊的握著他的手,我可以輕輕的吻他的唇。宇,世界上隻有他才是我的忠誠的情人,隻有他才是我的靈魂的保護者,當他的骨骸陳列在我眼前時我才認識了他,認識他是偉大的一個殉情的英雄!
而今,我覺得渺渺茫茫去依附誰?去乞求於誰?我不願意受到任何人的哀憐,尤其不願接受任何人的憐愛;我隻想死,我想到自殺,就我自殺的時候,也要選個更深人靜,萬籟俱寂的辰光。
今天下午我冒雨去女師大看小鹿,在琴室裏遇見玉薇,她說:“梅!祝你的新生命如雨後嫩芽!”這是什麼話嗬?連她都這樣不知我,可見在人間尋求個心的了解者是很難的事;不過,假如宇是為了了解我而死,那麼,這死又是何等的悲慘?我也寧願天下人都不了解我,我不願天下人為了解而死。
紅樓歸來,心情十分黯淡,我展開紙,抹著淚給玉微寫這樣一封短信——
玉薇:
我現在已是一個罩上黑紗的人了,我的一切都是黯淡的,都是死寂的;我富麗的生命,已經像彗星般逝去,隻剩餘下這將走進墳墓的皮囊,心靈是早經堙葬了。
我的過去是隱痛,隻可以讓少數較為了解我的人知道。因為人間的同情是幻如水底月亮,自己的苦酒隻好悄悄的咽下,卻不必到人前去宣揚。
對於這人間我本來沒有什麼希望的,宇死後我更不敢在人間有所希望,我隻祈求上帝容許我懺悔,懺悔著自己的過錯一直到死時候,朋友,你相信我是不再向人們求愛憐與撫慰的,我要為死了的宇保存著他給我的創傷,決不再在人們麵前透露我心琴的彈唱了。
近來我的心是一天比一天死寂,一天比一天空虛,一天比一天走進我的墳墓,快了,我快要到那荒寂的壙野裏去伴我那殉情的宇!
“祝你的新生如而後嫩芽”的話,朋友,恕我不收受,還給你罷,如今我已是秋風秋而下救人踐踏腐爛了的花瓣。
可憐的梅。
宇死去已是一月了,飛馳的時光割斷人天是愈去愈遠,上帝!請告訴我在何時何地再能見到宇。